2014年8月11日 星期一

《論語》札記 (12) 顏淵篇

《論語》札記 (12) 顏淵篇

作者:劉毅鳴

論語12.1顏淵問仁。子曰:「克己復禮為仁。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為仁由己,而由仁乎哉?」顏淵曰:「請問其目。」子曰:「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。」顏淵曰:「回雖不敏,請事斯語矣。」

札記12.1本章可結合陽明與船山的意思來解釋。仁是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,船山認為克己與復禮皆是行仁,乃相輔相成的一對工夫,從心上說是克己,從理上說是復禮,而以心為主,故為仁由己。克己是克除內在的私欲,如陽明說才有一毫私欲,便如刀割針刺,非去除不可,可見心靈要有敏銳的覺察力。復禮是記取並努力實現外在目標,在復禮中克己工夫亦可精益求精。道德實踐如同摸著石頭過河,每個人都是跌跌撞撞;但人同此心、心同此理,只要每天用功,大家也都會讚嘆你的努力。非禮勿視聽言動,表面上是拘泥教條,但身心交互影響而為一體,修身而不追逐外物,良心、天理即在此呈現。

論語12.2仲弓問仁。子曰:「出門如見大賓,使民如承大祭。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在邦無怨,在家無怨。」仲弓曰:「雍雖不敏,請事斯語矣。」

札記12.2出門、使民只是舉例,並非獨自在家就不必用功。孔子的回答前兩句是敬,中間兩句是恕。一般人只有在見大賓、承大祭時才誠意正心、戒慎恐懼,但「敬」是主動做工夫不依靠外境。每個人天生都能體會別人的感受,「恕」是發揮同理心不困擾別人。能主敬行恕則家人、國人自然心悅誠服、齊力合作。

論語12.3司馬牛問仁。子曰:「仁者其言也訒。」曰:「其言也訒,斯謂之仁矣乎?」子曰:「為之難,言之得無訒乎?」

札記12.3訒是說話謹慎。「說得到、做不到」是普遍的人性弱點。行為是否恰當,可用具體客觀的標準來衡量,但言語、思想卻會耍各種花招,讓人以為嘴上說說即可,反而有害實踐。大言不慚的人往往做不到,須時時反省警惕。「為之難」表示行仁要用心思考、選擇做較難的事,不可貪圖安逸、沈溺感官欲望。

論語12.4司馬牛問君子。子曰:「君子不憂不懼。」曰:「不憂不懼,斯謂之君子矣乎?」子曰:「內省不疚,夫何憂何懼?」

札記12.4本章朱注引晁氏之說:「非實有憂懼而強排遣之。」如人借酒澆愁,只是暫時忘掉憂懼,憂懼仍潛伏在心底,只有靠真實的修養才能化解。一方面要建立無條件的自信,能夠忠於良心,不以成敗得失來衡量自我的價值。另一方面也要明白事理,做好萬全準備,無論遇到什麼困境都能應付,自能不憂不懼。

論語12.5司馬牛憂曰:「人皆有兄弟,我獨亡!」子夏曰:「商聞之矣:『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』君子敬而無失,與人恭而有禮,四海之內皆兄弟也。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!」

札記12.5本章主旨與前一章類似。司馬牛其實有兄弟,只是兄弟皆為非作歹,他既孤單又怕被連累,子夏便將孔子「義命分立」的道理轉告他:雖然外在禍福由命運決定;但君子的修養如對自己態度認真、不犯過錯,對別人謙恭有禮,則全由自己掌握。德不孤,必有鄰,努力修養一定會感動眾人,又何必擔憂呢?

論語12.6子張問明。子曰:「浸潤之譖,膚受之愬,不行焉,可謂明也已矣;浸潤之譖,膚受之愬,不行焉,可謂遠也已矣。」

札記12.6「浸潤之譖」是日積月累的讒言,易令人誤信。「膚受之愬」是急迫切身的毀謗,易令人暴怒。時間就是生命,人生一定要把握時間,盡量剔除多餘之物,生活變得簡單,才能專注朝目標前進,走到最後就會發現讒言、毀謗都消失了。能夠明辨是非、眼光遠大,對人就有合理的評價,心情也能常保平靜。

論語12.7子貢問政。子曰:「足食,足兵,民信之矣。」子貢曰:「必不得已而去,於斯三者何先?」曰:「去兵。」子貢曰:「必不得已而去,於斯二者何先?」曰:「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。」

札記12.7本章朱子以人情與民德對舉,有恆產才有恆心是人之常情,施政需先富後教;但在道德價值上以信為優先,危急時寧死不失信。王船山不同意朱子的解釋,他認為本章不是指動亂,而是平日施政就應該以信為核心,「去」非去除而是延後處理。如果君民不講信修睦、你爭我奪,就算想足食足兵也辦不到。

論語12.8棘子成曰:「君子質而已矣,何以文為?」子貢曰:「惜乎!夫子之說,君子也。駟不及舌。文猶質也,質猶文也。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。」

札記12.8夫子指棘子成。駟不及舌即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鞟是皮去毛。子成認為君子有質即可,子貢認為只講質不講文就像皮去毛,看不出虎豹(君子)的特色。船山認為此說有病,質與文皆出自忠敬之心,質是切實去做,文是加以修飾。質文並重但以質為先,君子與小人的差別不只是文,實質與用心也不同。

論語12.9哀公問於有若曰:「年饑,用不足,如之何?」有若對曰:「盍徹乎?」曰:「二,吾猶不足,如之何其徹也?」對曰:「百姓足,君孰與不足?百姓不足,君孰與足?」

札記12.9穀不熟為饑。徹是十分之一的稅率。本章表達「藏富於民」的思想,身為領導者不能只顧自己,需從國家發展的角度來考慮,負起更大責任。魯哀公增稅只為了應付荒年,卻會加重百姓負擔,百姓生活愈困苦、內心愈不滿,長久下來政府更難獲得足夠稅收。良好的制度應是簡單且永久有效,非繁苛擾民。

論語12.10子張問崇德、辨惑。子曰:「主忠信、徒義,崇德也。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;既欲其生,又欲其死,是惑也。『誠不以富,亦祇以異。』」

札記12.10「主忠信」屬內心面,船山認為是忠於良心(動力)、信於天理(法則)。「徙義」屬行為面,良心天理落實在事上,每件事都有恰當的處理方式,有待人研判實行。情感使人迷惑,如果合理,有強烈的好惡也無妨,但對同一人如此就自我矛盾。最後兩句說結婚未必看財力,只是喜新厭舊,也是如此。

論語12.11齊景公問政於孔子。孔子對曰:「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」公曰:「善哉!信如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雖有粟,吾得而食諸?」

札記12.11前面的「君、臣」指身分,後面的「君、臣」指職權。人與職務應該相互配合,身為君主應該盡力達成君主的品德與責任,如果沒能力就下台。人人都有品格操守,團體就能凝聚;人人都努力盡責,團體就能壯大。這是就政治領域而言,但封建制下君臣常有血緣關係,故也將父子納入。現代未必如此。

論語12.12子曰:「片言可以折獄者,其由也與!」子路無宿諾。

札記12.12子路只聽隻字片語,便可以推斷事實的全貌,做出合理的判決。這是因為他的個性明快果決,答應別人的事從不拖延,一定如期完成,故能建立公信力。誠信是法治的基石,辦案時盡力查明真相,一切依照道理和法律來執行,人民自然對法律有信心。子路能掌握重點,做到言行一致,很適合擔任法官。

論語12.13子曰:「聽訟,吾猶人也。必也使無訟乎!」

札記12.13孔子說:「道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;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。」法律是雙方發生嚴重衝突時,解決紛爭的最後手段。如果人人都能夠自我克制,與別人有良好且充分的溝通,則不需要動用法律。為政的重點不在嚴刑峻法,而在培養祥和的社會風氣,使人民自動守法,才能正本清源。

論語12.14子張問政。子曰:「居之無倦,行之以忠。」

札記12.14朱子說:「居,謂存諸心。無倦,則始終如一。行,謂發於事。以忠,則表裡如一。」「居」是準備階段,預先做好完善規劃,事情才能順利完成。不因事情容易而輕忽,不因事情困難而怠惰。「行」是實踐階段,凡事都要忠於良心,順應時勢的變化,選擇最重要、最有意義的事去做,不受雜念干擾。

論語12.15與6.25的內容相同,故不重複。

論語12.16子曰:「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惡。小人反是。」

札記12.16「成」是誘導獎勵以成其事。荀子說:「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。」社會性是人的特質之一,人自然會模仿親近、尊敬之人。君子懂得善用這點,營造積極向上的環境與氣氛,使周圍的人提升,少去批評別人的缺點。小人則相反,不僅藉貶低別人來顯示自己的優越,還希望大家一起墮落,以減輕罪惡感。

論語12.17季康子問政於孔子。孔子對曰:「政者,正也。子帥以正,孰敢不正?」

札記12.17西諺有云:「一隻獅子領導的一百隻羊,勝過一隻羊領導的一百隻獅子。」領導者是眾人的楷模、表率,先端正自身行為,部屬自然會模仿,從而提升團體水準。剛性的導正是法紀嚴明,設定高標準並且堅持督促部屬完成。柔性的導正是發揮人格感召力,啟發部屬的羞惡、是非之心。儒家以後者為主。

論語12.18季康子患盜,問於孔子。孔子對曰:「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」

札記12.18孔子認為如果季康子能夠減少欲望,即使獎勵偷竊,人民也不會做。可見人民不只是聽領導者的言論,領導者的行為才是影響人民的關鍵。領導者應該以愛民之心來約束私欲,遵守體制規範,不隨意掠奪權力與財富。百姓的生計獲得保障,又有領導者做楷模,心中自然能養成明確的價值觀而安分守己。

論語12.19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:「如殺無道,以就有道,何如?」孔子對曰:「子為政,焉用殺!子欲善,而民善矣。君子之德風,小人之德草,草上之風必偃。」

札記12.19曾國藩說:「風俗之厚薄奚自乎?自乎一二人心之所嚮而已。」大多數人專注於興趣或謀生,對公共議題未必有想法,容易受輿論影響。領導者的責任便是引導社會風氣向上提升,但卻不宜採取殺戮等強硬手段,以免製造對立、仇恨。施政應以關懷為本,領導者自身能信守道德價值,人民自然會跟隨。

論語12.20子張問:「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?」子曰:「何哉爾所謂達者?」子張對曰:「在邦必聞,在家必聞。」子曰:「是聞也,非達也。夫達也者,質直而好義,察言而觀色,慮以下人。在邦必達,在家必達。夫聞也者,色取仁而行違,居之不疑。在邦必聞,在家必聞。」

札記12.20「聞」是以外在的名聲令人崇拜,「達」則是以內在的修養令人信服。「質直好義」是發揮真我的力量一心向善。「察言觀色」非八面玲瓏,而是用心與人互動,以天理去省察其間的是非善惡。「慮以下人」即以謙虛來勉勵自己與鼓舞他人。「色取仁而行違」即只做表面工夫,久了連自己也信以為真。

論語12.21樊遲從遊於舞雩之下,曰:「敢問崇德、修慝、辨惑。」子曰:「善哉問!先事後得,非崇德與?攻其惡,無攻人之惡,非修慝與?一朝之忿,忘其身以及其親,非惑與?」

札記12.21慝是藏在心中的惡念。先事後得,即修養只問努力而不預期功效,以免因既有的成果而自滿。攻其惡是找出惡念根源而克服之,如果只注意別人的過錯,就無法藉由自我省察而進步。一朝之忿是順從一時衝動,卻忘了從大處著眼,保全自己與親人的身體及名譽。覺察到自己的限制是突破現狀的第一步。

論語12.22樊遲問仁。子曰:「愛人。」問知。子曰:「知人。」樊遲未達。子曰:「舉直錯諸枉,能使枉者直。」樊遲退,見子夏曰:「鄉也吾見於夫子而問『知』,子曰:『舉直錯諸枉,能使枉者直。』何謂也?」子夏曰:「富哉言乎!舜有天下,選於眾,舉皋陶,不仁者遠矣。湯有天下,選於眾,舉伊尹,不仁者遠矣。」

札記12.22本章點出仁知合一,仁而不知,則不辨善惡;知而不仁,則流於刻薄。仁知相輔相成,而以仁為主。仁可反求諸己,知則涉及外物,故孔子又再說明「知」。「直」是誠實面對自己的優缺點,可說是六十分的道德,先知過方能改過。以實際行動鼓勵正直之人,培養向善的氣氛與制度,人民自然會效法。

論語12.23子貢問友。子曰:「忠告而善道之,不可則止。毋自辱焉。」

札記12.23朋友有過的時候,一定要真誠地勸告他,善巧地誘導他改過。但如果感受到對方的抗拒,就要適時放手,以免惹來對方的無禮反彈。人心以自由為本質,規過勸善雖然是出自道德理想,但也要朋友自願接受才行。如果雙方見道不同,宜給彼此留下餘地,不必批判到底,方能保全友誼,緩和雙方的對立。

論語12.24曾子曰:「君子以文會友,以友輔仁。」

札記12.24本章曾昭旭老師的解釋最好:一般人的交往,大多是憑感性的喜好或利害,但感情、利害變化無常,以文(泛指所有文化活動)為媒介才能收束友情不散失。文化活動本身就指向一永恆的價值世界,對人的精神起提撕、要求的作用,有助於人格成長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,朋友的支持會讓自己更有動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