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0月30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1) 找回人際互動的本質

  上一篇文章提到儒道對社會的貢獻是教人凡事依良心而行,這比較偏向從自我修養來說。其實人際關係也是儒道非常重視的課題,這方面的智慧對現代社會也有暮鼓晨鐘的刺激、警惕效果。人際關係用古人的語言來說是「人倫」,如孟子說:「聖人有憂之,使契為司徒,教以人倫: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上》)儒家講的人倫不只是自然或偶然形成的父子、君臣、夫婦等人際關係,更要從中探求親、義、別、序、信等人際關係背後的本質意義。儒道兩家皆重視人做為一個「活生生、具體而真實」的生命存在,這樣的生命存在於天地之間是獨一無二的,各有其感情與價值觀,且時時刻刻在流轉、變動不息,故也是不可化約的。

  與儒道相反,現代社會常將人的價值量化、抽象化、客觀化、工具化,以之作為人際關係的準則。愈量化、抽象化、客觀化、工具化,也就愈遠離生命的真實與人性的本質,愈來愈缺少人情味而使人不像人。如國、高中注重升學考試,卻往往忽略個人的興趣、性向發展及當事人的自主意願,考試的目的是追求成績、名次與升學率,豈不是把孩子當工具,用來滿足父母與老師的虛榮心嗎?大學追逐世界排名也是同樣的道理,以教授和學生為工具,滿足官員的期望。又如出社會後進公司上班,老闆關心的是員工能夠賺進多少錢,卻往往忽略員工的身心健康;員工身心受創或公司的行為損害到社會利益時,不願意承擔起相應的責任。這不也是把員工和民眾當工具,滿足老闆賺錢的欲望嗎?

  孟子說:「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;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,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,非惡其聲而然也。」(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)我們之所以會救助孺子,乃是出自內在不容已的不忍人之心,並非將孺子當成沽名釣譽的工具,孟子認為這就是做為一個人最可貴的部分。當然這不是說凡工具化都不好,為了體制運作的需要,把人做某種程度的抽象化、工具化也不可避免。但我們要明白:人首先是做為目的而存在,人的存在本身就有價值,每個生命都是貴重的,值得我們尊重、肯定、了解、欣賞,做為「工具人」則是次要的,才不會在有意無意間傷害人的感情,破壞良善的價值。不忍人之心便是「仁」的開端,前文提到的父子有親、君臣有義、夫婦有別、長幼有序、朋友有信,便是「仁」面對不同對象或情境而有的分化,樣貌雖多本質則一。

  儒道兩家皆重視人做為一個「活生生、具體而真實」的生命存在,但兩家的用心又有不同。道家是第一步,在人遇到挫折、煩惱或軟弱時,跳脫既定的思維框架,以一種超然的心境觀照人事物。如老子說:「致虛極,守靜篤;萬物並作,吾以觀復。」(《道德經‧第十六章》)或莊子說:「至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能勝物而不傷。」(《莊子‧應帝王》)如此就可以照見人事物的真相,撫平人心中的創傷。儒家是第二步,在身心恢復健康後,更進一步去立人、達人,主動、積極、無私地關懷、了解別人,如樊遲問仁,子曰:「愛人。」問知。子曰:「知人。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如果人人都相親相愛,在感情、人際關係上有豐碩的收穫,如孟子說的君子三樂(父母兄弟健在、俯仰無愧、得天下英才而教之),一定可以過著充實、快樂、滿足的生活。

2016年10月23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0) 儒道對社會的貢獻

  週五在中央大學有課,上完課後,便前往「宋明清儒學研討會」的會場,聆聽論文發表,獲益良多。會議結束後又和幾位老師一起喝咖啡,談天說地。老師們討論到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,但因為我資質駑鈍,一時之間想不出好的答案,故先將問題記下,回家再慢慢思考。這問題便是:儒道的學問對於現代社會究竟可以有怎樣的貢獻或用處?

  依照牟宗三先生的說法,儒、道、佛三家皆是「生命的學問」,佛教由印度傳入,發源於中華文明的只有儒道兩家。「生命的學問」重點在於身心修養:一方面不斷使自己的內心純淨化,精神向上提升,最終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;另一方面又能夠與別人有恰當而和諧的關係。這也是一切宗教共同追求的目標,但儒道兩家與佛教、基督教等又有差異:其他宗教通常有教團,儒道則無特定的組織。宗教通常涉及神秘或超自然現象,儒道則以修養的理論與工夫為主,雖不能說完全沒有,但神秘的色彩已盡量減少。

  超凡入聖對一般人來說可能太遙遠,不妨以經典來說明修養的目的,孔子說:「學而時習之,不亦說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孟子亦云:「可欲之謂善。有諸己之謂信。充實之謂美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下》)「學」不是把古書背熟參加考試,更重要的是在生活中實踐(習),以驗證甚至修正古書所說。「善」也不是服從權威或教條,而是通過良心認可(可欲)的才是善,自己確實做到(有諸己)才是信。良心時時刻刻對我們下命令,凡事依良心的命令而行,自然會有充實感、悅樂感,體會到人活著的意義與價值。我認為這比賺了多少錢、爬上多高的位子要來得重要多了。當然這不是說成功者一定不充實、悅樂,他們如果能夠修德,一樣值得我們尊敬。但名利與充實、悅樂之間並無必然的關係,即使有了名利,內心也不見得安寧:一來人的欲望無窮,有了就想要更多,難免勾心鬥角、患得患失。二來人生無常,雖然一時擁有財富、名聲乃至其他外在條件,難保哪天不會失去。三來就算風平浪靜,生活陷入固定的模式,也會漸漸覺得空虛、苦悶、不滿足。就此而論,儒道對現代社會有很大的貢獻與用處,消極來說可讓人放下對名利的盲目執著,積極來說可以讓人了解什麼才是人生當中真正值得追求的,過著心安理得的生活。

  儒道的貢獻或用處如上所述,但要讓社會大眾了解、接受這一點,卻非常困難。首先講儒道的人自己要有很高的修養,由自身散發出生命的感染力,不需要說太多道理,就能讓對方感動,願意向你學習。如孔子「溫良恭儉讓」的風範,令各國國君主動求教。(《論語‧學而》)或孟子說的:「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於心。其生色也,睟然見於面、盎於背。施於四體,四體不言而喻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坦白說這一點我還做不到。又雙方就算有機會深入溝通,如果對方心中求名利的欲望太過強烈,或只知表面的感官享受(如吃喝玩樂),恐怕也聽不進這些道理。對此我也莫可奈何,只能盡自己一分力量,問心無愧即可,「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吧!

2016年10月10日 星期一

儒道日記 (39) 本末貫通,情理兼備

  子曰:「不知命,無以為君子也。不知禮,無以立也。不知言,無以知人也。」(《論語‧堯曰》)這一章是《論語》全書的最後一章,也可以說是總結。再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,以我現在的年齡階段(三十至四十歲)來說,「成家」與「立業」應是社會期盼我完成的人生課題,而這兩大目標都與「命」有關。「命」有兩重含意,第一重是「命限」義,指那些靠個人力量無法扭轉、改變的事,對此我們只能接納、包容。第二重是「命令」義,雖然有些事改變不了或無法馬上改變,但我們可以選擇以正確的態度與行動去回應它。

  要回應「成家」與「立業」這兩大課題,我認為應該先建立起思想架構,這架構可用八個字概括「本末貫通,情理兼備」。命令屬於「本」或價值理想的層次,命限屬於「末」或現實功利的層次。要繞過價值理想、直接談現實功利是行不通的,因為有本才有末,就算一時之間有利,如果沒有價值理想支持,即使是好事也會慢慢變質。但反過來說,有本而無末,空談理想而不去實踐,不解決實踐過程中遇到的問題,也是沒有意義的。應該以本為優先,由本貫通到末,本的部分發自良心,可自我挺立;末的部分要靠外在條件配合,做多少算多少而不必強求。

  以成家來說,現實上固然是為了傳宗接代,但這屬於生物、血緣層次,只停留在這層次就沒有意思,宜上溯本源,家人之間以真誠、無私的態度相待,建立以愛為基礎的人際關係。這屬於「情理兼備」的感性面,或如孔子說「不知言,無以知人」,「知」除了將心比心、相互了解之外,還有參與之意。通過知言來知人,人際關係就在於從語言文字的溝通交流,進而參與到彼此的生命當中,達成相親相愛、和諧為一體的境界。應該從建立真誠、合宜的人際關係出發,有沒有成家的結果,則委諸天命、順其自然。

  以立業來說,現實上固然是為了賺錢謀生,但這屬於物質、經濟層次,只停留在這層次就沒有意思,宜上溯本源,了解教學、研究的目的,都是為了將理想實現在人世間。這和成家同樣是愛人的一種方式,只是家人之間有機會做生命感情的直接交流,對社會大眾則必須用道理來教人,設下路標,指引實踐的方向,提供後人參考,而有某種程度的客觀化。這屬於「情理兼備」的理性面,或如孔子說「不知禮,無以立」,不說立業而說「立於禮」,便是因為禮的每一步都蘊含道德價值,也是間接促成人與人之間的相親相愛,不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或滿足體制要求而已。「禮」除了講道理之外,更重要的是以身作則,一方面時常反省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否合理,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,由身教及於言教。另一方面關心甚至積極參與社會的體制運作,以更合乎天理人情的新禮或新制度,取代僵化、封閉、過時的舊禮或舊制度。生命的價值在於散發光輝與熱力,個人的貧富、貴賤、禍福則委諸天命、順其自然,不是最重要的。

2016年10月4日 星期二

《孟子》心得 (02) 梁惠王下篇

《孟子》心得 (02) 梁惠王下篇

作者:劉毅鳴

孟子2.1莊暴見孟子曰:「暴見於王,王語暴以好樂,暴未有以對也。曰『好樂』,何如?」孟子曰:「王之好樂甚,則齊國其庶幾乎!」他日,見於王曰:「王嘗語莊子以好樂,有諸?」王變乎色,曰:「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,直好世俗之樂耳。」曰:「王之好樂甚,則齊其庶幾乎!今之樂,由古之樂也。」曰:「可得聞與?」曰:「獨樂樂,與人樂樂,孰樂?」曰:「不若與人。」曰:「與少樂樂,與眾樂樂,孰樂?」曰:「不若與眾。」「臣請為王言樂:今王鼓樂於此,百姓聞王鐘鼓之聲、管籥之音,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:『吾王之好鼓樂,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?父子不相見,兄弟妻子離散!』今王田獵於此,百姓聞王車馬之音,見羽旄之美,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:『吾王之好田獵,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?父子不相見,兄弟妻子離散!』此無他,不與民同樂也。今王鼓樂於此,百姓聞王鐘鼓之聲、管籥之音,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:『吾王庶幾無疾病與!何以能鼓樂也?』今王田獵於此,百姓聞王車馬之音,見羽旄之美,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:『吾王庶幾無疾病與!何以能田獵也?』此無他,與民同樂也。今王與百姓同樂,則王矣。」

心得2.1本章討論音樂,也可以引申為從事各種休閒活動。孔子說:「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儒家認為音樂的意義、價值不只在於音樂本身,更重要的是藉音樂來表現、傳達仁心,仁心可理解成人我和諧為一體的感受,所以說「樂主和」、「成於樂」,欣賞音樂不僅可以怡情養性,還可以和其他人在情感上有所連結,彼此打成一片而和樂融融。從「實現人我感通」的目標來說,各種音樂並無絕對的高低,愈能促成人我相愛、和睦相處的便是好音樂,反之則為壞音樂。

莊暴是齊國大臣,在與齊宣王見面時,齊王對莊暴說自己很喜歡聽音樂。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,或許會勸齊王不要沈迷於聲色犬馬等感官享受,以免耽誤正事。但一來齊王高高在上、大權在握,未必聽得進莊暴的勸諫,即使聽進了也不一定能馬上改變。二來古代聖王也有豐盛的禮樂文明,音樂不是不好,只是要看人心如何善用。莊暴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,只好向孟子請教。孟子的巧妙之處,便是不直接防堵、壓抑齊王對音樂的熱情,而是反向思考,認為齊王這項愛好有助於齊國的治理,將熱情導向正途。但莊暴對這道理還不是很了解,孟子便親自出馬。

孟子拜訪齊王,齊王一聽孟子提起此事,以為孟子又要開始對他說教,連忙說:「我喜歡的是世俗之樂、靡靡之音,那些優美、高尚的古典音樂、先王之樂,我實在是欣賞不了啊!」孟子說:「您喜歡哪一種音樂都很好,各種音樂是完全沒差別的。」原因如前所述,音樂是呈現仁心的管道或工具,無本質上的好壞。齊王對孟子的想法很好奇,孟子便進一步問:「您喜歡一個人欣賞音樂,還是和別人在一起?和少數人在一起,還是很多人在一起?」齊王說:「當然是喜歡有人陪伴、大家一起同樂了!」可見齊王已有朦朧的仁心,知道真正的快樂不在音樂本身,而在人我的和諧感通,只是還沒有充分自覺、不夠清楚罷了。

孟子於是設計一個比喻,讓齊王彷彿身歷其境,方能喚醒他的道德意識:「雖然音樂和車馬都一樣華美,但如果百姓生活困苦、家破人亡,每天愁眉苦臉地在您背後竊竊私語,咒罵您沒良心,您會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嗎?相反地,如果百姓都安居樂業,衷心支持您、為您的健康感到高興,大家一起同樂,豈不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,比前一種狀況要快樂得多嗎?」王者的責任便是愛民、保民、安民,只有盡到自己的責任,才能享受真正的快樂。如范仲淹說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」辛苦努力後所獲得的果實,才會加倍甜美。舉例來說,現在資訊發達,家長和老師常擔憂孩子沈迷於上網、遊戲等休閒娛樂而耽誤課業。但從孟子的想法來看,不宜一味禁止孩子接觸,而是要讓孩子了解「學生的本分是唸書,唸完書再玩樂,才會心安理得。」如此不就能兼顧德與福、義與利了嗎?

與民同樂是仁,克盡責任是義。齊王或孩子為了更真實、更廣大的快樂,一定會全力以赴,完成該做的事,可見孟子善於引導。但本章有個問題,就是音樂是否果真沒有高低、好壞之分?孔子說:「樂則韶舞。放鄭聲,遠佞人。鄭聲淫,佞人殆。」(《論語‧衛靈公》)孔子認為應恢復舜的音樂(韶舞),禁止鄭國的靡靡之音。可見孔子認為舜的音樂較高雅,孟子的說法豈不是與孔子有衝突?故只能說本章是孟子用來引導齊王的權變之法,音樂雖無絕對的好壞,本質上要看人心如何善用,但也不能過度偏向唯心論,認為音樂毫無高低之分。古代的音樂蘊含中正和平、大公無私的精神氣象,如果齊王能接受孟子的勸告,努力追求「與民同樂」的理想,精神上與先王相契合,一定也能慢慢聽懂古典音樂所要表達的,提升自己的欣賞品味而不再抱怨了!

孟子2.2齊宣王問曰:「文王之囿,方七十里,有諸?」孟子對曰:「於傳有之。」曰:「若是其大乎?」曰:「民猶以為小也。」曰:「寡人之囿,方四十里,民猶以為大,何也?」曰:「文王之囿,方七十里,芻蕘者往焉,雉兔者往焉,與民同之;民以為小,不亦宜乎?臣始至於境,問國之大禁,然後敢入。臣聞郊關之內,有囿方四十里,殺其麋鹿者,如殺人之罪;則是方四十里,為阱於國中。民以為大,不亦宜乎?」

心得2.2園囿是王室的花園和獵場。齊宣王似乎搞錯了重點,只看量化數據如園囿大小,卻忽略了不同的園囿有本質上、意義上的差異。或許齊王有私心,希望保有自己的園囿,但又要回應人民的質疑,所以拿周文王當擋箭牌,認為文王的園囿佔地方圓七十里,自己的園囿只有四十里,相較之下並不算大。孟子則指出兩者的性質不同,文王的園囿屬於公共財,雖然名義上屬於王室,但任何人都可以進入,採集木柴、草料等物資,或獵捕小動物做為食物。園囿是為了供應百姓生活所需,王室只是代為管理,禁止過度開發,以便永續利用而已。這是造福百姓之舉,百姓當然希望園囿愈大愈好。齊王的園囿屬於私人財產,訂定嚴厲的法令禁止人民進入,殺一頭鹿就觸犯死罪。這是將人的價值等同於動物,冒犯了人性的尊嚴,是極不人道的。且文王的國土在岐山之下,地廣人稀,園囿廣大也不至於干擾農業生產。齊國地狹人稠,園囿導致土地不能耕作,人民也容易誤闖而犯法。這就像在國內設置了陷阱來害人,百姓當然希望園囿愈小愈好。文王設置園囿是為公,齊王是為私,兩人的出發點判若雲泥、不可混淆;面對百姓的批評聲浪,齊王也就沒什麼好抱怨、疑惑或不滿了!

孟子2.3齊宣王問曰:「交鄰國有道乎?」孟子對曰:「有。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,是故湯事葛,文王事昆夷。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,故大王事獯鬻,句踐事吳。以大事小者,樂天者也;以小事大者,畏天者也。樂天者保天下,畏天者保其國。詩云:『畏天之威,于時保之。』」王曰:「大哉言矣!寡人有疾,寡人好勇。」對曰:「王請無好小勇。夫撫劍疾視曰:『彼惡敢當我哉!』此匹夫之勇,敵一人者也。王請大之。詩云:『王赫斯怒,爰整其旅,以遏徂莒,以篤周祜,以對于天下。』此文王之勇也。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。書曰:『天降下民,作之君,作之師,惟曰:其助上帝,寵之。四方有罪無罪,惟我在,天下曷敢有越厥志?』一人衡行於天下,武王恥之,此武王之勇也。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。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,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。」

心得2.3戰國時代諸侯相爭,憑藉的不外乎權謀與武力。齊宣王受此風氣影響,表面上雖然是請教國與國交往之道,但真正的想法可能是希望孟子教他幾招,讓他能夠征服各國、稱霸天下,如合縱連橫等。孟子的回答卻完全不從統治技術、策略運用的角度著眼,而是回歸道德;道德也非外在的教條,而是人性的真實。國家的大小決定國力的強弱,但大小強弱只是中性的事實,如何以正確的態度來活用自身的條件才是重點。孟子提出「仁」與「智」兩大原則,並舉了一些史實為例。就強者或大國來說,由於資源充足,重點應放在積極、主動地關懷、援助其他國家,展現仁慈寬厚的風範,才能贏取小國支持,無論國家大小,皆能和樂融融地相處。君主以實現天理為樂,才能安定天下。至於弱者或小國,雖然欠缺雄厚的條件,難免要受制於大國,如台灣之於中國、美國、日本;但只要有審時處勢、臨機應變的智慧,懂得敬畏天理,以不卑不亢的態度因應,仍然可以遊走在夾縫之間,保持國家的尊嚴與獨立自主。反過來說,如果大國成天想著算計、吞併小國,小國為了愛面子或求生存,時常衝撞或屈從大國,天下就無法安寧。有理才能行遍天下。

齊王聽了孟子的解說非常讚嘆,但長久累積的思想與行為習慣很難改變,這習慣就是渴求「贏」的快感,且認為一定要透過打倒別人的方式才能達成,故說「寡人好勇」。孟子並未否定齊王之勇,因為勇氣和大小強弱一樣是中性的,無絕對的好壞,須靠人善加引導。所以孟子將「勇」分成兩種:一是血氣之勇,只知道爭強好勝、逞兇鬥狠,順從情緒、欲望而行動,這是低層次的勇。一是義理之勇,這是周文王、周武王的勇,他們不會輕易被激怒,因一時衝動而發起戰爭;即使發起戰爭,也不是為了追求光榮感、勝利感。一定是有違背良心、不合道義的事發生,令他們感到羞愧不安,如密人侵略別國、紂王暴虐獨裁,為了告慰民心、承擔起上天賦予的責任,才會使用武力,其目的在除暴安良,讓百姓安居樂業,這是高層次的勇。如果有周文王、周武王的仁心與智慧,一定會獲得人民的衷心擁護,天下又哪裡敢不服從呢?由此可見,一味講求權謀與武力是沒用的,回歸心性、道義等基本面,才是真正的勝利。

孟子2.4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。王曰:「賢者亦有此樂乎?」孟子對曰:「有。人不得,則非其上矣。不得而非其上者,非也;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,亦非也。樂民之樂者,民亦樂其樂;憂民之憂者,民亦憂其憂。樂以天下,憂以天下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:『吾欲觀於轉附、朝儛,遵海而南,放於琅邪;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?』晏子對曰:『善哉問也!天子適諸侯曰巡狩;巡狩者,巡所守也。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;述職者,述所職也。無非事者。春省耕而補不足,秋省歛而助不給。夏諺曰:「吾王不遊,吾何以休?吾王不豫,吾何以助?一遊一豫,為諸侯度。」今也不然。師行而糧食,飢者弗食,勞者弗息;睊睊胥讒,民乃作慝。方命虐民,飲食若流;流連荒亡,為諸侯憂。從流下而忘反,謂之流;從流上而忘反,謂之連;從獸無厭,謂之荒;樂酒無厭,謂之亡。先王無流連之樂、荒亡之行,惟君所行也。』景公說,大戒於國,出舍於郊。於是始興發,補不足。召太師,曰:『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。』蓋徵招、角招是也。其詩曰:『畜君何尤!』畜君者,好君也。」

心得2.4本章的主題可說是一種工作倫理。雪宮是齊宣王的離宮,齊宣王對賢君似乎有所誤解,認為賢君生活嚴肅,一定是每天忙於工作,毫無休閒娛樂或物質享受,故請教孟子:賢君是否也懂得享受出門遊玩、到別墅度假的樂趣呢?孟子一方面知道這是誤解,另一方面也知道這誤解之所以產生,是因為當時大多數人認為「國君出遊」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,齊宣王似乎也覺得此舉不妥,所以才有此問。孟子的回答則是從人性普遍常道著眼,休閒是人的天性,每個人總有需要放鬆的時候,國君也不例外,百姓的批評不完全正確。錯誤不在玩樂本身,唯一的錯誤只是順序顛倒。應先盡到身為國君的責任,照顧好百姓的生活,玩樂才有意義。如范仲淹的名句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」國君應以天下蒼生為念,讓人民吃飽穿暖,足以奉養父母、撫育兒女;人民自然會感受到國君的關懷,上下齊心協力將國家治理好,君民便可同樂。反之,若國君自私自利,只考慮個人生活的舒適、安逸,卻對人民的痛苦漠不關心、麻木不仁,人民自然會嫉妒、怨恨、毀謗國君。王道的關鍵就在於有沒有一顆為天下人著想的心。

孟子又舉齊景公與晏子的一段問答為例,景公也提出和齊宣王類似的問題:如何像古代聖王一樣既能四處遊歷,又不受指責?晏子回答:先王的遊歷不純粹是吃喝玩樂,而有「巡狩」與「述職」兩義。「巡狩」是天子巡視諸侯所守的土地,天子親自監督,才能得知各地人民的實際生活狀況,不致跟社會脫節。「述職」是諸侯陳述自己掌管的事務,如同工作報告。兩者都是為了幫助人民,春天補助耕作用具,秋天減免歉收者的租稅,待正事完成後,天子再與臣民同樂,自然會受到歡迎。現在的領導者則不然,遊歷純粹是為了個人享受,講究排場豪華,卻以政府稅金支應,不僅加重人民的負擔,各地官員也增加了額外的工作量,自然會因為擾民而引起反感。且如果出遊純粹是為了吃喝玩樂,只有消費而無建樹,就容易流於過度,不懂得適可而止。如「流連荒亡」,出遊時無論是順流而下、逆流而上或飲酒打獵,皆是無窮無盡。沈溺玩樂、逃避現實的後果就是滅亡。但也不是說休閒娛樂毫無價值,而是要先問自己:該做的事完成了嗎?玩樂時更要提醒自己不可放縱,居安思危才不會樂極生悲。齊景公聽了很高興,便按照晏子的建議去做,並請樂師作君臣和樂的歌曲。歌詞中有一句:「阻止國君的私欲,有什麼罪過?」阻止國君是為了愛護國君啊!

本章重點為「先憂後樂」,工作與休閒應該平衡,以「適可而止」為原則。孟子的建議雖然是針對政治領袖而發,但我想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好的指引。

孟子2.5齊宣王問曰:「人皆謂我毀明堂。毀諸?已乎?」孟子對曰:「夫明堂者,王者之堂也。王欲行王政,則勿毀之矣。」王曰:「王政可得聞與?」對曰:「昔者文王之治岐也,耕者九一,仕者世祿,關市譏而不征,澤梁無禁,罪人不孥。老而無妻曰鰥,老而無夫曰寡,老而無子曰獨,幼而無父曰孤──此四者,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;文王發政施仁,必先斯四者。詩云:『哿矣富人,哀此煢獨。』」王曰:「善哉言乎!」曰:「王如善之,則何為不行?」王曰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貨。」對曰:「昔者公劉好貨。詩云:『乃積乃倉,乃裹餱糧,于橐于囊,思戢用光。弓矢斯張,干戈戚揚,爰方啟行。』故居者有積倉,行者有裹糧也;然後可以爰方啟行。王如好貨,與百姓同之,於王何有?」王曰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」對曰:「昔者大王好色,愛厥妃。詩云:『古公亶父,來朝走馬;率西水滸,至於岐下;爰及姜女,聿來胥宇。』當是時也,內無怨女,外無曠夫。王如好色,與百姓同之,於王何有?」

心得2.5本章重點為「理欲合一」,或如南宋儒者胡宏(五峰先生)所說:「天理人欲,同行異情。」孟子對食色等欲望的態度,既不是一味壓抑,也不是放縱,而是疏導欲望,讓它對人生、社會有正面的貢獻。欲望是中性的,同樣是欲望,合乎天理則得其正,違逆天理則敗德亡身,故問題不在欲望本身,而在欲望是否合理。合理的欲望不僅不必消滅,甚至是值得鼓勵的。

齊王就「是否拆除明堂」一事請教孟子。明堂是天子之堂,天子巡狩時用來朝會諸侯的殿堂。孟子認為明堂不僅不必拆除,還應該體察王者在此推行政令的用心所在。以周文王為例,其所作所為都是本於愛民之心,不為自己著想,故對各行各業之人都有所照顧,如耕者(農民)、仕者(知識份子)、關市(商人)、澤梁(漁民)等,讓人民維持基本生計。甚至對罪人(罪犯)也寬大處置,罪不及妻兒。文王又特別注意關懷弱勢,對於因家庭破碎而流離失所的人,必定列為優先援助的對象。凡此都是文王仁心的流露,周朝之所以得民心乃至統一天下,便是由文王奠定基礎。

齊王聽了孟子的建議非常感動,但孟子勸他實行仁政時,齊王卻又退縮了。齊王認為自己的物質欲望太強烈,無論是與別國競爭,還是追求吃喝玩樂等享受,都需要大量金錢。孟子並沒有直接否定齊王的欲望,而是請齊王換個角度思考,從更寬廣的觀點來看。孟子舉公劉為例,王者肩負著照顧全國人民的重任,如果人民都生活富裕,政府自然有充足的稅收,如《論語‧顏淵》說:「百姓足,君孰與不足?」又何必擔心稅收不足以供應王室所需呢?齊王又坦承自己有貪戀女色的毛病,恐怕會因為沈湎於溫柔鄉而耽誤政事。孟子的回答也類似,舉古公亶父為例,認為好色並不是錯誤,但在好色時也要想到:天下有許多曠男怨女還找不到合適的配偶,故應該營造一個良善的環境,讓人民在其中能夠安居樂業、相親相愛,人人皆能享受家庭之樂。

由上述討論可知,孟子不主張禁欲,他反對的是「只想到自己」的私欲,並不是反對欲望本身。君子與小人同樣有好貨、好色等欲望,只是君子在欲望之上,還有能明辨是非的道德良知,能夠對欲望做合理的調節,以維持人我的和諧。小人則不免過度膨脹自己的欲望而傷害別人。且無論是物質(貨)或身體(色),對道德實踐來說都是必要的,雖然物質或身體要靠精神或心靈來指引方向,但精神或心靈也要靠物質或身體為憑藉才能落實。一味壓抑欲望的後果,不是引發反彈而放縱得更厲害,就是如同槁木死灰、消極厭世,皆無法解決問題。孟子的學問雖然以天理良知為本,但也是順應人情的。

孟子2.6孟子謂齊宣王曰:「王之臣,有託其妻子於其友,而之楚遊者;比其反也,則凍餒其妻子,則如之何?」王曰:「棄之。」曰:「士師不能治士,則如之何?」王曰:「已之。」曰:「四境之內不治,則如之何?」王顧左右而言他。

心得2.6孔子說:「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孔子主張名實相副,有君父之名,就應該盡力做好君父分內之事,完成君父應盡的責任;臣子亦然。因為有君父之名,就有隨君父之名而來的種種職權和福利,若只享權利、不盡義務,就傷害了人與人之間互相信賴、平等對待的道理,久之必受唾棄。如齊宣王就是如此,孟子便設計了兩個情境來點醒他:一是有人因為要遠行,故和朋友約好,請朋友照顧自己的妻兒。等他遊歷歸來,卻發現妻兒挨餓受凍,齊王說: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!原因何在?因為雖有朋友之名,卻欠缺朋友之間講求誠信、患難與共的實質內涵。二是法官(士師)放任轄下的司法人員(士)貪贓枉法、不加約束,齊王說:這種法官應當罷免!原因何在?便是因為身居高位、坐領高薪,卻對國政毫無貢獻之故。

孟子認為:現在齊王身為一國之君,四境之內的百姓都像前述的遠行者,將身家性命託付給齊王,希望齊王代為妥善照顧。也希望齊王能夠像前述的士師,勇於糾正、罷免無能的官員。齊王如果做不到,便是尸位素餐,辜負了百姓的信任和期待,即使空有國君之名,又有什麼意義?不如下台吧!齊宣王卻假裝聽不懂而岔開話題,不肯誠實面對自己的缺點,並謀求改進之道,這也是他一生終究庸庸碌碌、無力扭轉局勢的原因。

孟子2.7孟子見齊宣王,曰:「所謂故國者,非謂有喬木之謂也,有世臣之謂也。王無親臣矣;昔者所進,今日不知其亡也。」王曰:「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?」曰:「國君進賢,如不得已,將使卑踰尊,疏踰戚,可不慎與?左右皆曰賢,未可也;諸大夫皆曰賢,未可也;國人皆曰賢,然後察之;見賢焉,然後用之。左右皆曰不可,勿聽;諸大夫皆曰不可,勿聽;國人皆曰不可,然後察之;見不可焉,然後去之。左右皆曰可殺,勿聽;諸大夫皆曰可殺,勿聽;國人皆曰可殺,然後察之;見可殺焉,然後殺之。故曰:國人殺之也。如此,然後可以為民父母。」

心得2.7戰國時代游士之風盛行,為了在戰爭中獲勝,各國君主無不盡力爭取人才,不問其出身背景。讀書人也利用這機會,學習兵法、謀略、口才等學問,以求獲得重用,形成「布衣卿相」的局面。這些游士或所謂「縱橫家」的出發點是私利,他們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,遊走在各國之間,不斷向諸侯推銷各種計策,甚至煽動戰爭也在所不惜。如當時人說的:「一怒而諸侯懼,安居而天下熄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下》)但游士卻毫無國家觀念,一旦計策失敗,他們只會逃亡到其他國家,繼續販賣謀略,完全不必為說過的話負責。孟子對這種風氣很不滿,曾說:「聖王不作,諸侯放恣,處士橫議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下》)本章即是孟子對齊宣王提出的建言。

孟子說:所謂歷史悠久、根基穩固的國家,不是因為有高大的樹木,而是因為有世代居住於此地的重臣。現在齊王您不僅沒有重臣,連一個親近的臣子也沒有。昨天還在朝廷上夸夸而談、受到重用的游士,今天就跑光了!可見齊王被動聽的言辭迷惑,太輕易相信游士,因而產生「劣幣逐良幣」的排擠效應,讓真正效忠齊王的大臣心寒。殊不知游士只是隨口說說,如果其他國家給予更優厚的待遇,他們便會頭也不回地離開。齊王也發現這個問題,覺得自己識人的眼光有問題,故請教孟子如何辨別人才的好壞。畢竟讀書人也不是全部都不好,有些人確實是真心懷抱理想,希望將才學貢獻給社會。

孟子認為提拔這些外來的讀書人要非常慎重,因為依照制度,只有王室的親屬或對國家有功之人,才有資格居高位。這不僅是因為他們久居此地,對祖國有深厚的感情;還因為他們有實際的業績,能取得人民的信任,而非紙上談兵。由於這些讀書人沒有實際表現,重用他們等於違反制度,除非此人對國家興亡有關鍵性的影響,不得已才破格提拔,不然國君不應該這麼做。

孟子在此又提出鑑別人才的標準。國君左右的近臣或朝中大夫都說「新人賢能,老臣不可用」,國君也不能輕易相信。因為近臣或大夫立場未必公正客觀,甚至有可能結黨營私,為了奪權而刻意培養、引薦新人,排擠、打擊老臣。故在提拔人才時應該訪求民情、尊重民意,才有公正客觀的標準,也才能取得人民認同。甚至連民意也不可盡信,因為有些人特立獨行,未必有人氣、受百姓歡迎,但卻很有辦事能力,所以國君還是要親自考察。處死大臣更應該極為慎重,因為人死不能復生,若殺錯人便是自毀長城,導致親痛仇快。孟子並未反對死刑,但死刑要在萬不得已的狀況才執行,可見儒家對待政治、法律的態度是很寬厚的。國君以寬厚慎重的態度珍惜、愛護人才,才能夠團結、凝聚民心,使國家根基穩固而長治久安。

孟子2.8齊宣王問曰:「湯放桀,武王伐紂,有諸?」孟子對曰:「於傳有之。」曰:「臣弒其君,可乎?」曰:「賊仁者,謂之賊;賊義者,謂之殘。殘賊之人,謂之一夫。聞誅一夫紂矣,未聞弒君也。」

心得2.8本章表現儒家以道德為本的政治觀,而非支持威權專制。齊宣王一方面從既得利益者的立場出發,認為臣下應該服從君主;另一方面也對儒家的政治觀產生疑惑,認為儒家既然主張「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」,做臣子的應該嚴守本分才是,為何對以下犯上的商湯、周武王卻又大加讚揚,流傳後世?其中有無矛盾之處?故向孟子請教。

孟子的回答則不從政治秩序、權力關係著眼,認為所謂的「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」並不是盲目服從教條,死守既定的禮法,而要進一步問「君之所以為君」的本質意義為何?君主一職的設立,乃是為了愛護、關懷百姓,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,亦即「仁義」等道德價值。人人在道德教化下,不僅能夠各遂其生,且成長為人格獨立的君子,才是儒家的終極理想。非為了滿足君主個人的欲望,或僅追求富國強兵等功利目標而已。

如果擔任君主一職的人,偏離了儒家的道德理想,儒者就應該採取各種手段糾正君主,如勸諫、辭職抗議等,必要時甚至可以動用武力。如果身為君主,卻嚴重違反、傷害人心、人性普遍肯定的道德價值,即使名義上為君,也已不具備擔任君主的資格,只能說是眾叛親離的「獨夫」罷了。桀、紂便是如此,故湯、武以武力推翻他們乃是合理、正當的。當然這只是不得已的非常狀況,大多數狀況下人民還是要守法,不能以革命為藉口來奪取權力。但從本章也可看出,儒家看待政治是從道德出發,秉持大公無私的態度,而不是盲目效忠、服從一家、一姓、一黨或一人。

孟子2.9孟子見齊宣王,曰:「為巨室,則必使工師求大木。工師得大木,則王喜,以為能勝其任也。匠人斲而小之,則王怒,以為不勝其任矣。夫人幼而學之,壯而欲行之;王曰:『姑舍女所學而從我。』則何如?今有璞玉於此,雖萬鎰,必使玉人彫琢之。至於治國家,則曰:『姑舍女所學而從我。』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?」

心得2.9本章的宗旨是勸告君主勿大材小用。孟子提倡王道,齊宣王嚮往霸道。王道是「喻於義」,為天下百姓著想,追求長治久安;霸道則是「喻於利」,不免有私心欲望,君主為了建立個人的功業,將百姓當工具,追求富國強兵。

孟子與齊王的志向不同,形成角力拉扯。孟子便設計兩個比喻,用來勸導齊王。第一個比喻是建造宮殿,齊王一定要請工程師找來巨木,才足以做為棟梁,撐起整座宮殿。如果有工匠將巨木削成短木,一定會激怒齊王。巨木比喻王道,短木比喻霸道,儒者所學、所行無非是安邦定國的大道,現在齊王要儒者拋棄大道、改行小道,就像要工匠用短木做棟梁,是不合理的,儒者怎能昧著良心接受?

第二個比喻是彫琢璞玉,玉的價值雖然貴重(萬鎰是二十萬兩黃金),但齊王也不可能親自操刀,還是要委託彫玉師傅處理,以免彫琢不成,反而把璞玉毀了。玉比喻國家,國家雖然貴重,但要治理得好,還是要請學有專精的儒者協助,非靠齊王個人。且齊王既然是虛心求教,就應該充分信任並授權給儒者,不要從旁掣肘,以免形成多頭馬車,治國不成徒增混亂。就像彫玉時齊王也不會干涉師傅的做法一樣。

孟子所說雖然明白,仍未能使齊王領悟。孟子見道不行,不久後也離開了齊國。這裡要補充說明的是政治與建築、雕刻的差異,建築、雕刻是一技之長,但政治卻不只是技術,政治涉及到社會上不同職業的人(如士農工商)該如何放在適當的位置上,彼此協調合作,故其層次較各行各業更高。且政治也非儒者的專利,孟子說:「人皆可以為堯舜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下》)這不是說人人都可以當總統,而是說每個人都可以透過學習來啟發良心,對政治的基本原理、運作架構,乃至政治背後的道德理想(如喻於義或喻於利)有所了解肯定。雖然未必像政治領袖或儒者那麼專精,但精神是相通的。天下事本來就要由天下人共同完成。

孟子2.10齊人伐燕,勝之。宣王問曰:「或謂寡人勿取,或謂寡人取之。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,五旬而舉之,人力不至於此。不取,必有天殃。取之何如?」孟子對曰:「取之而燕民悅,則取之;古之人有行之者,武王是也。取之而燕民不悅,則勿取;古之人有行之者,文王是也。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,簞食壺漿以迎王師,豈有他哉?避水火也。如水益深,如火益熱,亦運而已矣。」

心得2.10燕王噲將王位讓給宰相子之,導致國政大亂。齊國趁機派兵攻打燕國,勢如破竹,五十天內就占領燕國全境。此時齊國大臣分成兩派,一派恪守傳統,認為不應該侵佔別國領土。一派認為機不可失,主張採取大膽的行動,儘速併吞燕國。齊宣王雖然比較贊成後者,且假借天意幫自己背書,但還是想先聽孟子的建議。

孟子的回答不從「取不取」的具體選擇著眼,而是回歸政治的根本原理。以古代的賢君周文王與周武王為例,雖然兩人在「取不取」的選擇上有差異,但都遵守「得民心」的原則。《尚書‧泰誓》說:「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。」天意不能任意解釋,必須從民意看出。燕國人民以簞盛食、以壺盛漿前來歡迎齊軍,是因為他們相信齊王能夠拯救他們脫離水深火熱的暴政。如果齊王為了滿足個人的野心,任意燒殺擄掠,對待人民比燕國貴族更殘酷。燕人很快就會改變心意,群起反抗齊國,齊國也就無法保有燕地了。

戰國時代周室衰微,周朝的體制已經無法恢復,需要有新王朝起來統一中國,但統一不能靠武力、霸權或君主的私欲,一定要取得百姓的認同和支持,才能奠定可大可久的基業。可見孟子具有高瞻遠矚的眼光。

孟子2.11齊人伐燕,取之。諸侯將謀救燕。宣王曰:「諸侯多謀伐寡人者,何以待之?」孟子對曰:「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,湯是也。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。書曰:『湯一征,自葛始,天下信之。東面而征,西夷怨;南面而征,北狄怨。曰:「奚為後我!」』民望之,若大旱之望雲霓也。歸市者不止,耕者不變。誅其君而弔其民,若時雨降,民大悅。書曰:『徯我后,后來其蘇。』今燕虐其民,王往而征之,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,簞食壺漿以迎王師。若殺其父兄,係累其子弟,毀其宗廟,遷其重器,如之何其可也?天下固畏齊之彊也,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,是動天下之兵也。王速出令,反其旄倪,止其重器;謀於燕眾,置君而後去之;則猶可及止也。」

心得2.11本章承上章而來,齊宣王利令智昏,並未接受孟子的建議,放任軍隊在燕國境內燒殺擄掠,導致燕人叛變。其他國家見齊宣王有意併吞燕國,怕齊國壯大對自己不利,也打算聯合起來攻打齊國。這局勢引發齊王的恐慌,只好再次請教孟子。

孟子的建議可分為上、中、下三策。上策是善用占領燕國的機會,奠定統一中國的基礎。如湯之攻打葛國,雖然同樣是用兵,卻受到各國百姓的歡迎。這是因為湯攻打葛國有正當理由,並非為了滿足個人野心,而是幫無辜的死者復仇(見滕文公下篇)。湯在出兵時對百姓也是秋毫無犯,商人、農人照常工作,僅誅除暴君而已。湯的仁政就像及時雨,讓人民能夠過著幸福的生活。各國人民見到葛國這個實例,都希望湯趕緊來解救他們,連各國君主也無法阻擋,所以湯平定天下易如反掌。可見事在人為,成敗關鍵不在國土大小,而在領導者的心態和做法。

中策是齊王將掠奪來的老幼和寶物還給燕人,在燕國貴族當中立一位賢君,然後撤兵。齊宣王本來有機會像商湯那樣統一中國,可惜他目光如豆,只重視眼前的小利,沒有考慮長遠的後果。各國人民見到燕國這個實例,只會對齊國更反感。齊王干犯眾怒,從力量強弱來說,齊軍也抵擋不住燕人及各國軍隊的圍攻。如今要行仁政也為時已晚,如果齊國主動撤兵,起碼能讓燕人對齊國保有一點好感。

下策是等到各國軍隊抵達燕國才被迫撤兵,不僅齊王顏面無光,其他國家還可能趁機反過來入侵齊國,有百害無一利。由此可知,孟子不僅深謀遠慮,還能因應局勢變化,提出務實可行的策略。

孟子2.12鄒與魯鬨。穆公問曰:「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,而民莫之死也。誅之,則不可勝誅;不誅,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。如之何則可也?」孟子對曰:「凶年饑歲,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,壯者散而之四方者,幾千人矣;而君之倉廩實、府庫充,有司莫以告,是上慢而殘下也。曾子曰:『戒之戒之!出乎爾者,反乎爾者也。』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,君無尤焉。君行仁政,斯民親其上、死其長矣。」

心得2.12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時常出現「對方請教低層次的問題,孔孟給予高層次的回答」的狀況,如本章。鄒魯兩國交兵,鄒國死了三十三位官員,人民卻袖手旁觀,無人願意犧牲。如果按照軍法審判,所有人都犯了臨陣脫逃之罪,殺不了這麼多人。如果不按照軍法審判,恐怕同樣的狀況會一再上演。鄒君陷入兩難,只好請教孟子。

孟子不從法律本身來看,而是追問人民之所以見死不救,背後的想法為何?原來這是出於鄒國社會的極度不平等,人民中的老者、弱者死在水溝裡,年輕人為求生存而到處流浪;但統治者卻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,坐擁大批財富。官員也怠惰失職,不積極救助人民。這種「不把人當人看」的心態和做法,當然會導致人民心中對政府累積強烈的怨恨,遇到機會(如戰爭)就爆發出來,尋求報復。所以鄒君不必怪罪人民,須知種下什麼因,結果就會報應到自己身上啊!

解鈴還需繫鈴人,鄒君要解決問題不能靠嚴刑峻法,應該把所有人當人看,把每個人都看成是和自己同樣的人去關懷他、尊重他、幫助他,人人平等、人人與我為一體。鄒君若能愛民如子,營造和諧的政治氣氛,官員體察到您的用心,人民感受到您的善意,自然願意為您效命了。

孟子2.13滕文公問曰:「滕,小國也,閒於齊楚。事齊乎?事楚乎?」孟子對曰:「是謀非吾所能及也。無已,則有一焉:鑿斯池也,築斯城也,與民守之,效死而民弗去,則是可為也。」

心得2.13本章是「請教低層次問題,給予高層次回答」的另一實例。滕國是夾在齊、楚兩大國之間的小國,討好其中一方都會引起另一方不滿,令滕文公非常煩惱,故請教孟子。孟子並不從謀略或功利的角度來回答,因為局勢瞬息萬變,人的智慧難以盡知;且齊、楚兩國都是以他們的國家利益為優先,未必真心對滕國友好,甚至可能有吞併滕國的野心。孟子只勸滕文公:要將滕國的「軟體」和「硬體」準備好。硬體是修築水池、城牆等防禦工事;軟體是在國內施行仁政,上下團結一心,共同守護滕國,就算為此犧牲生命,人民也不會離開。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,國家也是一樣。如果滕國能夠自立自強,表現出守護國土的決心,齊、楚兩國也不敢輕易入侵;如果只想著要依附、討好外國,恐怕會更快滅亡。

孟子2.14滕文公問曰:「齊人將築薛,吾甚恐,如之何則可?」孟子對曰:「昔者大王居邠,狄人侵之,去之岐山之下居焉。非擇而取之,不得已也。苟為善,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。君子創業垂統,為可繼也;若夫成功,則天也。君如彼何哉?彊為善而已矣。」

心得2.14齊人在靠近滕國的薛地築城,做為攻打滕的據點。滕是小國,論實力完全不是齊國的對手。滕文公面對強敵束手無策,內心萬分擔憂、恐懼,故請求孟子指點。孟子認為無論所處的狀況有多麼惡劣,總有事情可做。雖然因為現實條件的限制,滕國有可能保不住,需效法周朝的始祖公劉(大王),率領人民流浪到別處;但事在人為,只要滕文公能夠得民心、施行仁政,創出一番事業,留下美好的傳統,為後世奠定可大可久的基礎,也就盡了自己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責任。子孫的成功等於自己的成功,因為自己也出了一份力在其中。至於何時會成功,則委諸天命。齊國的行動非滕文公所能控制,能做的只有努力行善罷了。滕文公因為擔心結果而憂懼,但人生的意義、價值本不在結果,而在於過程是否盡心盡力。

孟子2.15滕文公問曰:「滕,小國也;竭力以事大國,則不得免焉。如之何則可?」孟子對曰:「昔者大王居邠,狄人侵之。事之以皮幣,不得免焉;事之以犬馬,不得免焉;事之以珠玉,不得免焉。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:『狄人之所欲者,吾土地也。吾聞之也: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。二三子何患乎無君?我將去之。』去邠,踰梁山,邑於岐山之下居焉。邠人曰:『仁人也,不可失也。』從之者如歸市。或曰:『世守也,非身之所能為也;效死勿去!』君請擇於斯二者。」

心得2.15滕是小國,周圍的大國都有併吞滕國的野心。滕文公用盡各種方法與大國交涉,仍無法阻止大國的行動。他束手無策、憂心如焚,第三次請教孟子。一般人通常會想到合縱連橫,讓大國之間達成權力平衡,遊走在夾縫中,以維持滕國的生存。但謀略有其限度,如果大國執意出兵,自身沒有充分的實力也難以抵擋,所以謀略是治標不治本。又可能有人建議滕君打不過就直接投降,但這也行不通。投降雖然可以保一己之富貴,卻是賣國的行為,為天下人所不齒,就算能夠苟且偷生,也毫無意義。且投降後自身的命運就被外來勢力掌控,也可能遭到清算而沒有好下場。因此孟子並不給予這些建議。

孟子認為有兩種選擇是合乎道義的:第一種是效法周太王,帶領人民移居到其他地方重新開始。周太王有仁心,不願意為了爭奪土地而殺人;有自信,相信自己到哪裡都可以活下去。人民對太王也充滿信心,願意放棄經營多年的產業,紛紛追隨太王。所謂「時窮而道不窮」是也。第二種是感念祖先的功德,不放棄先人遺留的宗廟社稷,決定死守到底,彰顯道德人格的光輝。所謂「勢屈而義不屈」是也。這兩種選擇都合乎道義,但第一種選擇有個先決條件,就是平時國君要多關懷、照顧百姓,離開時百姓才會追隨;不然國君獨自一走了之,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。如果做不到這一點,當以第二種選擇「捨生取義」為正。

孟子2.16魯平公將出,嬖人臧倉者請曰:「他日君出,則必命有司所之;今乘輿已駕矣,有司未知所之,敢請。」公曰:「將見孟子。」曰:「何哉?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,以為賢乎?禮義由賢者出,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,君無見焉。」公曰:「諾。」樂正子入見,曰:「君奚為不見孟軻也?」曰:「或告寡人曰:『孟子之後喪踰前喪。』是以不往見也。」曰:「何哉?君所謂踰者。前以士,後以大夫;前以三鼎,而後以五鼎與?」曰:「否,謂棺椁衣衾之美也。」曰:「非所謂踰也,貧富不同也。」樂正子見孟子曰:「克告於君,君為來見也;嬖人有臧倉者沮君,君是以不果來也。」曰:「行,或使之;止,或尼之;行止,非人所能也。吾之不遇魯侯,天也。臧氏之子,焉能使予不遇哉?」

心得2.16孟子的學生樂正子(名克)向魯平公推薦孟子,引起魯平公的興趣,準備親自拜訪孟子。但不知為何,魯平公並沒有向別人透露此事,似乎打算暗中與孟子見面。可能是因為孟子在魯國有不少政敵,魯平公不想引起爭議。殊不知政敵們神通廣大,早已探得風聲,趕緊派平公最寵幸的小臣臧倉前去阻止此事。臧倉在魯平公面前毀謗孟子:主君您要禮賢下士,固然很好,但也要看孟子是否配稱賢者。孟子前喪父,後喪母。孟子給母親辦的喪事,豪華、隆重的程度超過父親,可見孟子對父母有大小眼、分別心,這種人怎能做為魯國人的典範呢?魯平公只好回答:好吧!我不去見孟子了。

樂正子等了老半天,魯平公都沒有行動。樂正子只好再入宮詢問此事,魯平公便將臧倉的話重述一遍。樂正子幫孟子澄清:孟子父親過世時,孟子只是士;母親過世時,孟子已是大夫。依照禮制,士與大夫辦喪事所用的儀式本就不同,孟子也只是守禮而已,怎能怪他呢?魯平公說:我不是說儀式,而是從孟母的棺木、壽衣比父親豪華來看。樂正子說:喪禮最重要的是心意,不在於物質條件。孟子早年家境貧困,喪禮只能簡單;如今有能力了,當然要盡力辦一場隆重的喪禮。規模雖然不同,但懷念父母的心是一樣的。魯平公聽了無言以對,卻也沒有再去拜訪孟子。可見平公之前對孟子的興趣只是「三分鐘熱度」,求賢的決心不夠,遇到一些麻煩事就打了退堂鼓。

樂正子拿魯平公沒辦法,只好回去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向孟子報告。失去了讓老師一展長才的機會,樂正子此刻的心情應該是既憤怒(臧倉這小人真是壞透了)又懊悔(沒能早一步防備)吧!孟子雖然是當事人,卻反過來安慰學生:魯侯要不要重用我,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受到旁人的影響,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不是臧倉一個人可以決定的。

孟子看事情的觀點與樂正子不同,由「天」的角度來看,他為什麼這麼說?此處的「天」是什麼意思?依我的看法,社會上本來就有君子與小人。有人懷抱無私的善意,追尋愛人的理想,努力讓社會變得更好;但也有人自私、狡詐、現實、勢利,只顧自己不顧別人。善念、惡念、善行、惡行有錯綜複雜的互動關係,這種種互動關係的總和便是「天」。如果社會上的「正能量」勝過「負能量」,便是太平盛世;反之則是衰亂之世。

孟子不受重用,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魯侯與臧倉的過失,實則是「時機未到」。亂世支持道德理想的人本就屬於少數,就算孟子一時獲得重用,其政見也未必能順利推行,依舊會被小人攻擊。故只能說是天意,社會還處在負能量慢慢轉化為正能量的過程中。就算孟子有旋轉乾坤的大才,能夠排除小人干擾而貫徹其施政理念,撥亂反正也不只靠孟子一個人,還需要有千萬人共同努力才行。孟子只是影響力較大,但和全體相比,其力量仍是微小的。由「天」的角度來看,個人的榮華富貴完全不足掛齒。小人固然該受責備,但如果能轉換觀點,從長遠的眼光來看,面對社會上一些不公平、不合理的事情也就較能心平氣和,不致引發過度強烈的情緒反應,反而讓自己受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