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2月25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7) 獨善與兼善

  儒家本質上是一種人生觀、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,這態度可從下列幾句話看出。孔子說:「天下有道則見,無道則隱。」(《論語‧泰伯》)孟子說:「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善天下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〈中庸〉云:「素富貴,行乎富貴;素貧賤,行乎貧賤;素夷狄,行乎夷狄;素患難,行乎患難。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。」無論富貴貧賤、成敗得失,儒家總有自處之道,人生總有路可以走通;隨時做好接受失敗的心理準備,卻又不放棄成功的任何可能機會。上述幾句話說來容易,要做到卻是一輩子的工夫,必須逐漸滲透到生命底層,發自全身心認同才行。雖然知道不等於做到,但觀念的建立仍是第一步,故下文就嘗試探討「獨善其身」與「兼善天下」的意義,提供各位參考。

  孔子說:「道二,仁與不仁而已矣。」(《孟子‧離婁上》)天下有道、無道的判斷標準在仁。樊遲問仁,子曰:「愛人。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仁者愛人,但愛人不是錯愛、亂愛、假愛,有其本質、範圍與歷程。就本質來說,必須基於自由、主動、無私為前提才行。就範圍來說,愛是普遍的,如孔子的根本心願是「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懷之」(《論語‧公冶長》),亦即愛每一個人,只要是人,無分男女老少,都值得被肯定、尊重、關懷、了解,不因種種條件而有分別心、大小眼,人人平等。就歷程來說,愛是一生的事業,如曾子說:「仁以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後已,不亦遠乎?」(《論語‧泰伯》)

  既然是一生的事業,也不必急於一時,應該循序漸進。子路問君子,孔子就以三階段回答,第一步是「修己以敬」,第二步是「修己以安人」,最後才是「修己以安百姓」。(《論語‧憲問》)敬是尊重,愛包含「自我尊重」與「尊重別人」兩面:自我尊重就是人格獨立,不因為別人對自己的反應或評價而影響心情。如孟子的學生公孫丑問老師:「如果老師當上齊國的大官,有機會讓天下太平,老師的心會因此動搖嗎?」孟子說:「我四十歲就不動心了。」(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)可見無論成敗得失,孟子的內心依舊平靜。尊重別人就是懂得拿捏分寸,保持適當的距離。如樊遲問知,子曰:「知人。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了解別人的想法與感受,並據此調整自己的行為,才能安人。孔子說:「晏平仲善與人交,久而敬之」(《論語‧公冶長》),能做到「自我尊重」與「尊重別人」,人與人之間的善意、溫暖才能相互流通而長久維繫。

  上文談愛人的道理,是就兼善天下的層面來說。但倘若時機不允許、無法愛人,就只能先獨善其身了。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」,這是自己無法控制的,能做的唯有「君子敬而無失,與人恭而有禮」而已。(《論語‧顏淵》)此時不妨勤練孔子的四「毋」心法:「毋意,毋必,毋固,毋我。」(《論語‧子罕》)對未來沒有任何猜測或期待(臆),凡事都不要強求(必),不陷入僵化的思考或行為模式(固),不執著暫時性的存在(外貌、事業、感情……)為我(我)。佛家也常教人問自己:「明天先到還是無常先到?」不要以為今天擁有的一切是永恆不變的,也許明天就變了。若能做好心理準備,即使變故猝然降臨,人心也不容易驚慌失措,遭受失望的打擊而受傷了。即使遭遇挫折,也能夠將失敗的經驗轉化為成長的智慧,如孟子說:「人之有德慧術知者,恆存乎疢疾。獨孤臣孽子,其操心也危,其慮患也深,故達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一帆風順容易驕傲自滿,失敗才能帶給人更多省思。如果能不斷學習、成長,即使不受別人賞識或重用,獨自一人依然可以過著充實快樂的人生。

2016年12月18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6) 自我與愛的互動

  上一篇日記提到心靈蘊含了「自我」與「愛」兩端,這篇文章希望進一步討論自我與愛的互動關係。就人身或物的層次來說,自我與愛往往是衝突的,保有自我會失去愛,保有愛會失去自我。但就人心或道的層次來說,自我與愛一定要同時成立,缺一不可。自我與愛都有真假之分:自我只有藉由愛,才能成為真我;愛只有藉由自我,才能成為真愛。沒有愛的自我是假我,沒有自我的愛是假愛。自我與愛是「兩端而一致」的。

  《論語》首章開宗明義說:「學而時習之,不亦悅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?」(學而)「學而時習之」是真我,「有朋自遠方來」是真愛,「人不知而不慍」則說明自我與愛的互動關係,以自我為本、愛為末。與「人不知而不慍」意思類似的句子,在《論語》書中多次出現,如孔子說:「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不知人也。」(學而)「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其不能也。」(憲問)「不患莫己知,求為可知也。」(里仁)

  愛只有藉由自我,才能成為真愛。一般人說的愛,其實是「渴望被愛」的假愛,為了求愛不斷犧牲、付出,因而遮蔽、失落了自我。但真愛是無私的,放下渴望被愛的想法(不患人之不己知、不患莫己知),肯定自己是獨立而完整的存在,每天努力學習成長(學而時習之),生活充實有意義,散發出光和熱,不需要別人來愛我,才能慢慢實踐無私的愛。也因為有無私的愛,愛人不附帶條件、要求,不期望別人的回報,別人也才不會感受到壓力,而使情誼變質成權力鬥爭或利益交換。所以一定要有真我才有真愛。

  真我就心態來說,是建立無條件的根本自信,無論有沒有青春美貌、名利權位或有沒有人愛我,都依然肯定自我的價值。真我就實踐來說,也包含妥善規劃、經營自己的生活,活得精彩,孔子說:「夫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「己立己達」才能進一步「立人達人」。甚至即使在現實上沒有機會立人、達人也無妨,因為認真過生活本身就有意義,而非獲取名利或感情的手段。如果有這種豁達的心胸,便能「無入而不自得」,不受負面情緒的打擊、困擾了。

  自我只有藉由愛,才能成為真我。儒家的愛是所謂「推愛」,愛自己不是只關心自己,若如此就變成自私自利、自掃門前雪。愛應該推己及人,由愛周圍的人開始,一直到全社會、全宇宙,如〈大學〉說的「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」。換言之,愛人本來就是自我的根本願望,藉由愛人,生活才會更豐富,感受到活著的意義,自我才不會孤伶伶,如《論語》云:「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」空虛寂寞、自私自利都是假我,真我是與別人通而為一的。

  但愛人涉及的面向比較複雜,就動機來說,「我欲仁,斯仁至矣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、「為仁由己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只要想愛、選擇去愛就可以愛,這是愛心問題。但我們的愛心能否傳達給對方,對方是否能充分了解、感受到,這是愛能問題。愛能就是愛人的能力,如溝通技巧、表達方式等,也就是《論語》說的「患不知人」、「患其不能」、「求為可知」等。愛心和愛能是我們平時應該努力培養的,但即使具備愛心與愛能,也不保證愛人的結果一定成功。首先要尊重對方的自由意志、自主意願,但即使別人或社會大眾也和自己一樣有心愛人,長久累積的意識型態、慣性習氣、牢固僵化的結構,都可能冒出來干擾、阻礙愛的流動。所以愛要在現實上有結果,真需要老天保佑才行。但無論結果為何,只要我們努力存養愛心、擴充愛能,就盡到做人的責任而問心無愧了。

2016年12月11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5) 命運、自由與愛

  為了講課的需要,最近又重新閱讀了曾昭旭老師的《讓孔子教我們愛》這本書。這本書隱含一個基本理論架構,就是以「自由」與「愛」為道或真理的兩端。此架構可說是曾老師解讀《論語》的特色,我自己則希望從「命運」的角度切入,嘗試思索此架構的意義。

  人生的課題大半在「追求」兩字,年齡不同,追求的事物也隨之而異。如孔子說:「君子有三戒。少之時,血氣未定,戒之在色;及其壯也,血氣方剛,戒之在鬥;及其老也,血氣既衰,戒之在得。」(《論語‧季氏》)這種種迫切的需要,姑且稱為「真」:對小朋友來說,玩具就是他的「真」;對中學生來說,考上好學校就是他的「真」;對年輕人來說,成家立業就是他的「真」;對中年人來說,打拚事業就是他的「真」;對老年人來說,安享晚年就是他的「真」。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,卻也是人最大的憂患、恐懼、疑惑、痛苦之所在。因為人力總是有限,以人力對抗「命運」是不可能辦到的事。所謂命運,就是世間一切條件交互作用的結果。追求獲得好結果,我們固然會感到幸福或「好命」;追求得不到好結果,就會遭受到深重的打擊、挫折或「壞命」。但好命、壞命又在人力無法觸及之處,我們頂多只能選擇以有效的方式,盡量提高好結果發生的機率,卻沒有必然保證。

  儒道思想的精華就在於「翻轉」,將人的關注焦點、生活重心、價值追求從形而下的命運層次,轉成形而上的道或真理層次。命運雖然是無法選擇、不由自主,但我們可以選擇面對、處理命運的態度和方式。這態度或方式也有好壞之分,其標準就稱為「義」。在追求人事物的過程中,怎樣的選擇、做法才合乎義,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課題。即使心中有許多憂患、恐懼、疑惑、痛苦,依然要堅守義。

  但義不義的根據又是什麼?完全不是來自外在的社會規範、體制運作,而是人心。孟子說仁義內在:「仁,人心也。義,人路也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義就是根據人心(仁)而走出的路。仁者愛人,仁的具體內涵就是忠信,所以孔子說:「主忠信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。忠是就自我來說,信是就別人來說,人心(仁)蘊含了自我與愛兩端。自我與愛都是心靈的體驗、感受,不受外在條件決定。自我的核心價值就是自由,或如孟子說的敬:「愛而不敬,獸畜之也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自由就是將對方看成和自己同樣平等的人相互尊重,每個人都是獨立而完整的個體,有其自由意志,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最好。雖然我們不一定喜歡或認同對方的選擇,但只要彼此願意承擔起選擇的後果,我們依然要接受。讓自己做回自己,也讓別人做他自己,以自由為前提,人與人的交往才有意義。

  人心或道的另一端是愛,自由本身飄忽不定,如果不選擇走愛人的路,就容易流於冷漠空虛、危疑不安,只有自由是不夠充分完整的。但愛人也有動機與結果兩端,如前文所述,結果是由命運決定的,很難由人力掌控。所以愛人的重點應該放在動機上面,慢慢放下對外在條件、特定結果的執著。品質方面要淨化、昇華,過濾掉私心、欲望等雜質,但問耕耘莫問收穫,回歸到真愛、純愛;數量方面也能夠普遍愛所有人,化小愛為大愛,如孔子說的「汎愛眾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。凡事將心比心、設身處地,站在別人的立場為對方著想,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,也許心與心就能夠逐漸相通,達成人我合一的終極境界了。

2016年11月22日 星期二

儒道日記 (44) 從莊子思想看失落

  中華傳統思想以儒道為主流,儒道兩家又是相輔相成的。當生命健康時,我們要積極、主動出門去做愛人的事業,這是儒家。但當生命遭受打擊、挫折而受傷時,我們還沒有能力去愛人,應該先閉門從事身心修養、治療的工夫,道家就派上用場。台灣現在正處於亂世,道德價值瓦解崩潰,人與人不再相親相愛,生病、受傷的人非常多,道家的學問更是一般人迫切需要的。生命受傷最常見的原因是「失落」,例如失去財產(貧窮)、感情(失戀、失婚)、青春(老化)、健康(病痛)乃至生命(死亡),皆會帶給人深重的打擊。生命如何從失落中調適而復原,是重要的課題;下文就以道家莊子為例,嘗試提出一些解答。

  從莊子的觀點來看,人生許多事情是無可奈何的。莊子非常了解人世間的凶險,做了一個生動的比喻:「遊於羿之彀中。中央者,中地也;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」(德充符)羿是百發百中的神射手,彀是在射程範圍內,隨時會被弓箭射中而受傷。生活幸福而不用去面對失落經驗的人,只是僥倖逃過一劫罷了。莊子又說:「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哀邪!」(齊物論)人生種種追求,包括求名、求利、求感情、求姻緣、求青春美貌、求長生不老等,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,逃不過生老病死,如同大夢一場。但人卻始終無法清醒,以有限的軀體從事無窮的追逐,甚至賠上性命,「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(茫)乎?」(齊物論)真是太傻、太笨、太執著了!既然終究是一場空,在有限的條件上強求永恆、無限是毫無意義的,希望破滅時只會使人加倍痛苦罷了!

  既然人追求的一切都是保不住的,莊子是不是主張大家要歸隱山林、不問世事呢?倒也不盡然。莊子心中還是有超越的價值、永恆普遍的理想,這理想簡言之,就是精神自由。當然永恆、普遍的理想包含自由與愛兩面,道家專就自由這一面來談,愛的部分交給儒家去處理。《莊子》書中反覆強調精神自由的觀念,如「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辯,以遊無窮者,彼且惡乎待哉!」(逍遙遊)「如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」(齊物論)「無待」即人生的幸福、快樂不需要靠任何外在條件來保證,只要心靈明覺,自由的境界就立刻呈現。「自由」就是自己如此,不依靠其他人事物的意思。「無益損乎其真」的「真」指心靈,這才是真我,無論人是否認識到真我,都無損於其價值,心靈或真我本身就是圓滿充足的。

  當人的精神不斷向上昇華,超越了世俗的一切,回過頭來又要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世間的人事物呢?莊子提出「乘」、「遊」、「安」這幾個字:「乘物以遊心,託不得已以養中,至矣。」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」(人間世)當人對現實的一切都不執著而隨緣,回過頭來就可以靈活地出入於眾多人事物之間。努力追求而有成果,固然可以當機領略、享受;就算是命運坎坷,遇到無可奈何之事時,也可以立即放下,將心靈淨空到「無」的狀態,安然接受現實。如此一來,人心就不會受到失落經驗的打擊、挫折而受傷了。

2016年11月13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3) 論交友

  相較於諸子百家,對人際關係(人倫)的重視是儒家的特色。孟子說:「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上》)五種人際關係各有其特質,如果以人性來區分,夫婦和父子屬於感性,君臣屬於理性,兄弟和朋友居中。朋友是無血緣的兄弟,兄弟是有血緣的朋友。感性的人際關係,優點在於深度互動,但也有其危險,由於長期相處、關係密切,彼此的缺點看得很清楚,容易引起衝突。理性的人際關係,優點在涵蓋面廣,但也有其危險,由於依靠體制,受限於職務上的角色扮演,難免壓抑、封閉人的真情。又以階層來區分,父子、君臣、兄弟是上下關係,夫婦和朋友是對列關係。所以朋友在五倫當中是最中庸而平等的,不偏不倚、無過不及。以上是將朋友放在各種人際關係的脈絡下來看,就友情本身來說,也牽涉到與自我、與別人、與天道的互動,以下分別討論。

  從與自我的互動來看,子曰:「夫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己立才能立人,己達才能達人。人格獨立、自由自在的人才有資格去愛人。但怎樣才算是人格獨立、自由自在?我認為是心靈自作主宰,人生的充實感、幸福感、平靜感都由自己決定,不因為別人的言行舉止而擾亂自己的心情與生活,應該有〈大學〉「定靜安慮得」的修養。這不僅是友情,也是各種人際關係的前提。如果做不到這一點,難免會以對方為工具來滿足自己的期望,而非真心為對方著想,造成人我的對立。如子貢問友,孔子說:「忠告而善道之,不可則止,毋自辱焉。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我們固然有義務對朋友的不足之處提出忠告,但接不接受則完全看他個人,因為每個人的生命狀況千變萬化、各個不同,不能拿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硬套在別人身上,這才是尊重自己(不任性強求)也尊重別人(不給對方壓力)的表現。

  從與別人的互動來看,又可分為質與量兩方面。以量來說,孔子說:「君子和而不同」(《論語‧子路》)、「群而不黨」(《論語‧衛靈公》),朋友的交往是多人一起進行的,雖然受限於時間、地點、個性等因素,能夠關心、互動的對象總是少數,但原則上應該肯定每個人都有值得我們欣賞、尊重之處,所以孔子說:「三人行必有我師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、「汎愛眾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,朋友本質上是開放系統,原則上對所有人開放,而與父子兄弟是命中注定不可改、夫婦是一對一、君臣是依循體制不同。但朋友也不是愈多愈好,在心力有限的狀況下,還是要有所選擇,這就涉及質的問題。我們應該選擇和哪些朋友交往?或者說結交朋友是為了什麼?孔子說:「友直,友諒,友多聞」、「樂節禮樂,樂道人之善,樂多賢友」(《論語‧季氏》)。交友是為了德性的修養,「以友輔仁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,所以我們也應該選擇用心真誠(直)、相互信任(諒)、能夠增廣見聞(多聞)的人為友,多欣賞彼此的優點、多向對方學習,如同給植物澆水,人與人之間的善意才會萌芽、生長、茁壯。

  最後是與天道的關係。孔子說:「不怨天,不尤人。下學而上達。知我者,其天乎!」(《論語‧憲問》)人有限而天無限,天是意義、價值的根源。超越地說是天道,落實在人間則是歷史文化。「君子以文會友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,交友為什麼要從文化活動出發?因為朋友的本質便是聚散無常、離合不定,不一定能陪我們走到最後,從結果上看難免有幻滅、淒涼之感。從天道或歷史、文化出發,友情就可以獲得意義的貞定,雖然現實不一定圓滿,但當下即是永恆,只要心中懷抱共同的理想,對文化有一分貢獻,友情就有存在的價值了。

2016年11月6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2) 培養整體觀

  我在〈儒道對社會的貢獻〉這篇文章裡說:「良心時時刻刻對我們下命令,凡事依照良心的命令而行,自然會有充實感、悅樂感,體會到人活著的意義與價值。」其實這說法還可以再討論,不妨由我提出問題,自己和自己辯論。依良心的命令而行,真的會感到快樂嗎?就處事來說,學生在上課、唸書、準備考試時,常覺得痛苦、壓力大,尤其是自己不感興趣的科目更是如此;出社會在政府或私人機構上班,也有許多瑣碎、煩人的事要做,或面臨工作期限截止的壓力;但本於良心,又不得不去完成學業或工作,是否感到快樂就很難說。就待人來說,雖然我們由良心出發,願意主動去關懷別人,但別人的回應是否符合我們的期待,並無必然保證。有時我們的付出對方並不領情,而以冰冷的態度回應。甚至別人還會利用我們的善意,滿足自己的欲望,卻對我們的福祉或尊嚴漠不關心。在遇到打擊、挫折的時候,忠於良心是否仍然是快樂的呢?

  我認為在這些情境下,忠於良心仍然是充實快樂的,但良心的功效不完全從當下的感受來,我們必須培養「整體觀」,才能慢慢分辨、看出、體會到這些功效。整體觀如老子說的:「有無相生,難易相成,長短相較,高下相傾,音聲相和,前後相隨。」(《道德經‧第二章》)在待人處事的過程中,當下感受到的辛苦是具體而真實的,任何人都無法否認。但人的感覺其實是豐富多樣,雖然辛苦,但在學習或接受工作挑戰時,也可以滿足好奇心、累積成就感;即使是面對自己不太感興趣的科目或工作,只要抱持認真積極的態度,仍然會有一些收穫。如果心靈的覺察力不夠敏銳或細緻,往往就會被負面情緒淹沒,看不到這些正向的價值或成果。正反兩面同時成立才是整體。

  待人也是如此。從理想面來說,孔孟相信人之性善,每一個人都是以「與別人相親相愛」為根本願望,只是受到先天遺傳、後天經驗與環境的影響,使良心被埋藏起來,發不出愛人的動力,不懂得尊重自己與別人,也無法與別人有恰當的互動與和諧的關係。我們容易因為看到別人的負面言行,而開始懷疑人之性善;但這只是受傷、生病的表象,事實的全貌為何,仍然有待於我們進一步探索。

  從現實面來說,性善雖然是超越的理想,但也經常能落實實現。社會上大多數人的德行都很平凡,起碼能做到六十分,雖然不是聖賢或天使,卻也不至於淪為魔鬼或禽獸。如果大多數人是魔鬼或禽獸,每天互相屠殺、殘害,社會早就土崩瓦解了,人們也無法過著安定的生活。雖然現在社會很亂,道德淪喪的事情可以說不斷在增加,但將標準放寬,整體來說六十分以上的人還是比不及格的人要多。我們秉持良心與別人相處,一時之間好像會遇到挫折或看不出成果,但人的性善、良心不可能永遠埋藏,仍會隨時突破限制,從夾縫中顯露出來,促成人我的共鳴。只要人間的倫常道德持續存在,長遠來說忠於良心還是會有回報,帶來充實、悅樂的感受。

  孔子說:「仁者不憂,知者不惑,勇者不懼。」(《論語‧憲問》)這三種人遇到現實上種種挫折、打擊都能夠自我消化,將負面情緒(憂、惑、懼)轉化為正面力量(仁、知、勇)。但孔子從來沒有稱許任何活著的人是仁者,可見要成為仁者,也不只看一時的表現,而要從人一生的待人處事,能否為後世立下人格典範而定。仁者的本質便是忠於良心,常懷抱愛與理想,每做一分工夫,內心的負面情緒就減少一分,臨終時對人生也就更感到滿意而不後悔了。

2016年10月30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1) 找回人際互動的本質

  上一篇文章提到儒道對社會的貢獻是教人凡事依良心而行,這比較偏向從自我修養來說。其實人際關係也是儒道非常重視的課題,這方面的智慧對現代社會也有暮鼓晨鐘的刺激、警惕效果。人際關係用古人的語言來說是「人倫」,如孟子說:「聖人有憂之,使契為司徒,教以人倫: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上》)儒家講的人倫不只是自然或偶然形成的父子、君臣、夫婦等人際關係,更要從中探求親、義、別、序、信等人際關係背後的本質意義。儒道兩家皆重視人做為一個「活生生、具體而真實」的生命存在,這樣的生命存在於天地之間是獨一無二的,各有其感情與價值觀,且時時刻刻在流轉、變動不息,故也是不可化約的。

  與儒道相反,現代社會常將人的價值量化、抽象化、客觀化、工具化,以之作為人際關係的準則。愈量化、抽象化、客觀化、工具化,也就愈遠離生命的真實與人性的本質,愈來愈缺少人情味而使人不像人。如國、高中注重升學考試,卻往往忽略個人的興趣、性向發展及當事人的自主意願,考試的目的是追求成績、名次與升學率,豈不是把孩子當工具,用來滿足父母與老師的虛榮心嗎?大學追逐世界排名也是同樣的道理,以教授和學生為工具,滿足官員的期望。又如出社會後進公司上班,老闆關心的是員工能夠賺進多少錢,卻往往忽略員工的身心健康;員工身心受創或公司的行為損害到社會利益時,不願意承擔起相應的責任。這不也是把員工和民眾當工具,滿足老闆賺錢的欲望嗎?

  孟子說:「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,皆有怵惕惻隱之心;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,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,非惡其聲而然也。」(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)我們之所以會救助孺子,乃是出自內在不容已的不忍人之心,並非將孺子當成沽名釣譽的工具,孟子認為這就是做為一個人最可貴的部分。當然這不是說凡工具化都不好,為了體制運作的需要,把人做某種程度的抽象化、工具化也不可避免。但我們要明白:人首先是做為目的而存在,人的存在本身就有價值,每個生命都是貴重的,值得我們尊重、肯定、了解、欣賞,做為「工具人」則是次要的,才不會在有意無意間傷害人的感情,破壞良善的價值。不忍人之心便是「仁」的開端,前文提到的父子有親、君臣有義、夫婦有別、長幼有序、朋友有信,便是「仁」面對不同對象或情境而有的分化,樣貌雖多本質則一。

  儒道兩家皆重視人做為一個「活生生、具體而真實」的生命存在,但兩家的用心又有不同。道家是第一步,在人遇到挫折、煩惱或軟弱時,跳脫既定的思維框架,以一種超然的心境觀照人事物。如老子說:「致虛極,守靜篤;萬物並作,吾以觀復。」(《道德經‧第十六章》)或莊子說:「至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能勝物而不傷。」(《莊子‧應帝王》)如此就可以照見人事物的真相,撫平人心中的創傷。儒家是第二步,在身心恢復健康後,更進一步去立人、達人,主動、積極、無私地關懷、了解別人,如樊遲問仁,子曰:「愛人。」問知。子曰:「知人。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如果人人都相親相愛,在感情、人際關係上有豐碩的收穫,如孟子說的君子三樂(父母兄弟健在、俯仰無愧、得天下英才而教之),一定可以過著充實、快樂、滿足的生活。

2016年10月23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40) 儒道對社會的貢獻

  週五在中央大學有課,上完課後,便前往「宋明清儒學研討會」的會場,聆聽論文發表,獲益良多。會議結束後又和幾位老師一起喝咖啡,談天說地。老師們討論到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,但因為我資質駑鈍,一時之間想不出好的答案,故先將問題記下,回家再慢慢思考。這問題便是:儒道的學問對於現代社會究竟可以有怎樣的貢獻或用處?

  依照牟宗三先生的說法,儒、道、佛三家皆是「生命的學問」,佛教由印度傳入,發源於中華文明的只有儒道兩家。「生命的學問」重點在於身心修養:一方面不斷使自己的內心純淨化,精神向上提升,最終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;另一方面又能夠與別人有恰當而和諧的關係。這也是一切宗教共同追求的目標,但儒道兩家與佛教、基督教等又有差異:其他宗教通常有教團,儒道則無特定的組織。宗教通常涉及神秘或超自然現象,儒道則以修養的理論與工夫為主,雖不能說完全沒有,但神秘的色彩已盡量減少。

  超凡入聖對一般人來說可能太遙遠,不妨以經典來說明修養的目的,孔子說:「學而時習之,不亦說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孟子亦云:「可欲之謂善。有諸己之謂信。充實之謂美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下》)「學」不是把古書背熟參加考試,更重要的是在生活中實踐(習),以驗證甚至修正古書所說。「善」也不是服從權威或教條,而是通過良心認可(可欲)的才是善,自己確實做到(有諸己)才是信。良心時時刻刻對我們下命令,凡事依良心的命令而行,自然會有充實感、悅樂感,體會到人活著的意義與價值。我認為這比賺了多少錢、爬上多高的位子要來得重要多了。當然這不是說成功者一定不充實、悅樂,他們如果能夠修德,一樣值得我們尊敬。但名利與充實、悅樂之間並無必然的關係,即使有了名利,內心也不見得安寧:一來人的欲望無窮,有了就想要更多,難免勾心鬥角、患得患失。二來人生無常,雖然一時擁有財富、名聲乃至其他外在條件,難保哪天不會失去。三來就算風平浪靜,生活陷入固定的模式,也會漸漸覺得空虛、苦悶、不滿足。就此而論,儒道對現代社會有很大的貢獻與用處,消極來說可讓人放下對名利的盲目執著,積極來說可以讓人了解什麼才是人生當中真正值得追求的,過著心安理得的生活。

  儒道的貢獻或用處如上所述,但要讓社會大眾了解、接受這一點,卻非常困難。首先講儒道的人自己要有很高的修養,由自身散發出生命的感染力,不需要說太多道理,就能讓對方感動,願意向你學習。如孔子「溫良恭儉讓」的風範,令各國國君主動求教。(《論語‧學而》)或孟子說的:「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於心。其生色也,睟然見於面、盎於背。施於四體,四體不言而喻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坦白說這一點我還做不到。又雙方就算有機會深入溝通,如果對方心中求名利的欲望太過強烈,或只知表面的感官享受(如吃喝玩樂),恐怕也聽不進這些道理。對此我也莫可奈何,只能盡自己一分力量,問心無愧即可,「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吧!

2016年10月10日 星期一

儒道日記 (39) 本末貫通,情理兼備

  子曰:「不知命,無以為君子也。不知禮,無以立也。不知言,無以知人也。」(《論語‧堯曰》)這一章是《論語》全書的最後一章,也可以說是總結。再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,以我現在的年齡階段(三十至四十歲)來說,「成家」與「立業」應是社會期盼我完成的人生課題,而這兩大目標都與「命」有關。「命」有兩重含意,第一重是「命限」義,指那些靠個人力量無法扭轉、改變的事,對此我們只能接納、包容。第二重是「命令」義,雖然有些事改變不了或無法馬上改變,但我們可以選擇以正確的態度與行動去回應它。

  要回應「成家」與「立業」這兩大課題,我認為應該先建立起思想架構,這架構可用八個字概括「本末貫通,情理兼備」。命令屬於「本」或價值理想的層次,命限屬於「末」或現實功利的層次。要繞過價值理想、直接談現實功利是行不通的,因為有本才有末,就算一時之間有利,如果沒有價值理想支持,即使是好事也會慢慢變質。但反過來說,有本而無末,空談理想而不去實踐,不解決實踐過程中遇到的問題,也是沒有意義的。應該以本為優先,由本貫通到末,本的部分發自良心,可自我挺立;末的部分要靠外在條件配合,做多少算多少而不必強求。

  以成家來說,現實上固然是為了傳宗接代,但這屬於生物、血緣層次,只停留在這層次就沒有意思,宜上溯本源,家人之間以真誠、無私的態度相待,建立以愛為基礎的人際關係。這屬於「情理兼備」的感性面,或如孔子說「不知言,無以知人」,「知」除了將心比心、相互了解之外,還有參與之意。通過知言來知人,人際關係就在於從語言文字的溝通交流,進而參與到彼此的生命當中,達成相親相愛、和諧為一體的境界。應該從建立真誠、合宜的人際關係出發,有沒有成家的結果,則委諸天命、順其自然。

  以立業來說,現實上固然是為了賺錢謀生,但這屬於物質、經濟層次,只停留在這層次就沒有意思,宜上溯本源,了解教學、研究的目的,都是為了將理想實現在人世間。這和成家同樣是愛人的一種方式,只是家人之間有機會做生命感情的直接交流,對社會大眾則必須用道理來教人,設下路標,指引實踐的方向,提供後人參考,而有某種程度的客觀化。這屬於「情理兼備」的理性面,或如孔子說「不知禮,無以立」,不說立業而說「立於禮」,便是因為禮的每一步都蘊含道德價值,也是間接促成人與人之間的相親相愛,不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或滿足體制要求而已。「禮」除了講道理之外,更重要的是以身作則,一方面時常反省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否合理,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,由身教及於言教。另一方面關心甚至積極參與社會的體制運作,以更合乎天理人情的新禮或新制度,取代僵化、封閉、過時的舊禮或舊制度。生命的價值在於散發光輝與熱力,個人的貧富、貴賤、禍福則委諸天命、順其自然,不是最重要的。

2016年10月4日 星期二

《孟子》心得 (02) 梁惠王下篇

《孟子》心得 (02) 梁惠王下篇

作者:劉毅鳴

孟子2.1莊暴見孟子曰:「暴見於王,王語暴以好樂,暴未有以對也。曰『好樂』,何如?」孟子曰:「王之好樂甚,則齊國其庶幾乎!」他日,見於王曰:「王嘗語莊子以好樂,有諸?」王變乎色,曰:「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,直好世俗之樂耳。」曰:「王之好樂甚,則齊其庶幾乎!今之樂,由古之樂也。」曰:「可得聞與?」曰:「獨樂樂,與人樂樂,孰樂?」曰:「不若與人。」曰:「與少樂樂,與眾樂樂,孰樂?」曰:「不若與眾。」「臣請為王言樂:今王鼓樂於此,百姓聞王鐘鼓之聲、管籥之音,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:『吾王之好鼓樂,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?父子不相見,兄弟妻子離散!』今王田獵於此,百姓聞王車馬之音,見羽旄之美,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:『吾王之好田獵,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?父子不相見,兄弟妻子離散!』此無他,不與民同樂也。今王鼓樂於此,百姓聞王鐘鼓之聲、管籥之音,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:『吾王庶幾無疾病與!何以能鼓樂也?』今王田獵於此,百姓聞王車馬之音,見羽旄之美,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:『吾王庶幾無疾病與!何以能田獵也?』此無他,與民同樂也。今王與百姓同樂,則王矣。」

心得2.1本章討論音樂,也可以引申為從事各種休閒活動。孔子說:「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儒家認為音樂的意義、價值不只在於音樂本身,更重要的是藉音樂來表現、傳達仁心,仁心可理解成人我和諧為一體的感受,所以說「樂主和」、「成於樂」,欣賞音樂不僅可以怡情養性,還可以和其他人在情感上有所連結,彼此打成一片而和樂融融。從「實現人我感通」的目標來說,各種音樂並無絕對的高低,愈能促成人我相愛、和睦相處的便是好音樂,反之則為壞音樂。

莊暴是齊國大臣,在與齊宣王見面時,齊王對莊暴說自己很喜歡聽音樂。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,或許會勸齊王不要沈迷於聲色犬馬等感官享受,以免耽誤正事。但一來齊王高高在上、大權在握,未必聽得進莊暴的勸諫,即使聽進了也不一定能馬上改變。二來古代聖王也有豐盛的禮樂文明,音樂不是不好,只是要看人心如何善用。莊暴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,只好向孟子請教。孟子的巧妙之處,便是不直接防堵、壓抑齊王對音樂的熱情,而是反向思考,認為齊王這項愛好有助於齊國的治理,將熱情導向正途。但莊暴對這道理還不是很了解,孟子便親自出馬。

孟子拜訪齊王,齊王一聽孟子提起此事,以為孟子又要開始對他說教,連忙說:「我喜歡的是世俗之樂、靡靡之音,那些優美、高尚的古典音樂、先王之樂,我實在是欣賞不了啊!」孟子說:「您喜歡哪一種音樂都很好,各種音樂是完全沒差別的。」原因如前所述,音樂是呈現仁心的管道或工具,無本質上的好壞。齊王對孟子的想法很好奇,孟子便進一步問:「您喜歡一個人欣賞音樂,還是和別人在一起?和少數人在一起,還是很多人在一起?」齊王說:「當然是喜歡有人陪伴、大家一起同樂了!」可見齊王已有朦朧的仁心,知道真正的快樂不在音樂本身,而在人我的和諧感通,只是還沒有充分自覺、不夠清楚罷了。

孟子於是設計一個比喻,讓齊王彷彿身歷其境,方能喚醒他的道德意識:「雖然音樂和車馬都一樣華美,但如果百姓生活困苦、家破人亡,每天愁眉苦臉地在您背後竊竊私語,咒罵您沒良心,您會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嗎?相反地,如果百姓都安居樂業,衷心支持您、為您的健康感到高興,大家一起同樂,豈不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,比前一種狀況要快樂得多嗎?」王者的責任便是愛民、保民、安民,只有盡到自己的責任,才能享受真正的快樂。如范仲淹說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」辛苦努力後所獲得的果實,才會加倍甜美。舉例來說,現在資訊發達,家長和老師常擔憂孩子沈迷於上網、遊戲等休閒娛樂而耽誤課業。但從孟子的想法來看,不宜一味禁止孩子接觸,而是要讓孩子了解「學生的本分是唸書,唸完書再玩樂,才會心安理得。」如此不就能兼顧德與福、義與利了嗎?

與民同樂是仁,克盡責任是義。齊王或孩子為了更真實、更廣大的快樂,一定會全力以赴,完成該做的事,可見孟子善於引導。但本章有個問題,就是音樂是否果真沒有高低、好壞之分?孔子說:「樂則韶舞。放鄭聲,遠佞人。鄭聲淫,佞人殆。」(《論語‧衛靈公》)孔子認為應恢復舜的音樂(韶舞),禁止鄭國的靡靡之音。可見孔子認為舜的音樂較高雅,孟子的說法豈不是與孔子有衝突?故只能說本章是孟子用來引導齊王的權變之法,音樂雖無絕對的好壞,本質上要看人心如何善用,但也不能過度偏向唯心論,認為音樂毫無高低之分。古代的音樂蘊含中正和平、大公無私的精神氣象,如果齊王能接受孟子的勸告,努力追求「與民同樂」的理想,精神上與先王相契合,一定也能慢慢聽懂古典音樂所要表達的,提升自己的欣賞品味而不再抱怨了!

孟子2.2齊宣王問曰:「文王之囿,方七十里,有諸?」孟子對曰:「於傳有之。」曰:「若是其大乎?」曰:「民猶以為小也。」曰:「寡人之囿,方四十里,民猶以為大,何也?」曰:「文王之囿,方七十里,芻蕘者往焉,雉兔者往焉,與民同之;民以為小,不亦宜乎?臣始至於境,問國之大禁,然後敢入。臣聞郊關之內,有囿方四十里,殺其麋鹿者,如殺人之罪;則是方四十里,為阱於國中。民以為大,不亦宜乎?」

心得2.2園囿是王室的花園和獵場。齊宣王似乎搞錯了重點,只看量化數據如園囿大小,卻忽略了不同的園囿有本質上、意義上的差異。或許齊王有私心,希望保有自己的園囿,但又要回應人民的質疑,所以拿周文王當擋箭牌,認為文王的園囿佔地方圓七十里,自己的園囿只有四十里,相較之下並不算大。孟子則指出兩者的性質不同,文王的園囿屬於公共財,雖然名義上屬於王室,但任何人都可以進入,採集木柴、草料等物資,或獵捕小動物做為食物。園囿是為了供應百姓生活所需,王室只是代為管理,禁止過度開發,以便永續利用而已。這是造福百姓之舉,百姓當然希望園囿愈大愈好。齊王的園囿屬於私人財產,訂定嚴厲的法令禁止人民進入,殺一頭鹿就觸犯死罪。這是將人的價值等同於動物,冒犯了人性的尊嚴,是極不人道的。且文王的國土在岐山之下,地廣人稀,園囿廣大也不至於干擾農業生產。齊國地狹人稠,園囿導致土地不能耕作,人民也容易誤闖而犯法。這就像在國內設置了陷阱來害人,百姓當然希望園囿愈小愈好。文王設置園囿是為公,齊王是為私,兩人的出發點判若雲泥、不可混淆;面對百姓的批評聲浪,齊王也就沒什麼好抱怨、疑惑或不滿了!

孟子2.3齊宣王問曰:「交鄰國有道乎?」孟子對曰:「有。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,是故湯事葛,文王事昆夷。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,故大王事獯鬻,句踐事吳。以大事小者,樂天者也;以小事大者,畏天者也。樂天者保天下,畏天者保其國。詩云:『畏天之威,于時保之。』」王曰:「大哉言矣!寡人有疾,寡人好勇。」對曰:「王請無好小勇。夫撫劍疾視曰:『彼惡敢當我哉!』此匹夫之勇,敵一人者也。王請大之。詩云:『王赫斯怒,爰整其旅,以遏徂莒,以篤周祜,以對于天下。』此文王之勇也。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。書曰:『天降下民,作之君,作之師,惟曰:其助上帝,寵之。四方有罪無罪,惟我在,天下曷敢有越厥志?』一人衡行於天下,武王恥之,此武王之勇也。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。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,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。」

心得2.3戰國時代諸侯相爭,憑藉的不外乎權謀與武力。齊宣王受此風氣影響,表面上雖然是請教國與國交往之道,但真正的想法可能是希望孟子教他幾招,讓他能夠征服各國、稱霸天下,如合縱連橫等。孟子的回答卻完全不從統治技術、策略運用的角度著眼,而是回歸道德;道德也非外在的教條,而是人性的真實。國家的大小決定國力的強弱,但大小強弱只是中性的事實,如何以正確的態度來活用自身的條件才是重點。孟子提出「仁」與「智」兩大原則,並舉了一些史實為例。就強者或大國來說,由於資源充足,重點應放在積極、主動地關懷、援助其他國家,展現仁慈寬厚的風範,才能贏取小國支持,無論國家大小,皆能和樂融融地相處。君主以實現天理為樂,才能安定天下。至於弱者或小國,雖然欠缺雄厚的條件,難免要受制於大國,如台灣之於中國、美國、日本;但只要有審時處勢、臨機應變的智慧,懂得敬畏天理,以不卑不亢的態度因應,仍然可以遊走在夾縫之間,保持國家的尊嚴與獨立自主。反過來說,如果大國成天想著算計、吞併小國,小國為了愛面子或求生存,時常衝撞或屈從大國,天下就無法安寧。有理才能行遍天下。

齊王聽了孟子的解說非常讚嘆,但長久累積的思想與行為習慣很難改變,這習慣就是渴求「贏」的快感,且認為一定要透過打倒別人的方式才能達成,故說「寡人好勇」。孟子並未否定齊王之勇,因為勇氣和大小強弱一樣是中性的,無絕對的好壞,須靠人善加引導。所以孟子將「勇」分成兩種:一是血氣之勇,只知道爭強好勝、逞兇鬥狠,順從情緒、欲望而行動,這是低層次的勇。一是義理之勇,這是周文王、周武王的勇,他們不會輕易被激怒,因一時衝動而發起戰爭;即使發起戰爭,也不是為了追求光榮感、勝利感。一定是有違背良心、不合道義的事發生,令他們感到羞愧不安,如密人侵略別國、紂王暴虐獨裁,為了告慰民心、承擔起上天賦予的責任,才會使用武力,其目的在除暴安良,讓百姓安居樂業,這是高層次的勇。如果有周文王、周武王的仁心與智慧,一定會獲得人民的衷心擁護,天下又哪裡敢不服從呢?由此可見,一味講求權謀與武力是沒用的,回歸心性、道義等基本面,才是真正的勝利。

孟子2.4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。王曰:「賢者亦有此樂乎?」孟子對曰:「有。人不得,則非其上矣。不得而非其上者,非也;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,亦非也。樂民之樂者,民亦樂其樂;憂民之憂者,民亦憂其憂。樂以天下,憂以天下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:『吾欲觀於轉附、朝儛,遵海而南,放於琅邪;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?』晏子對曰:『善哉問也!天子適諸侯曰巡狩;巡狩者,巡所守也。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;述職者,述所職也。無非事者。春省耕而補不足,秋省歛而助不給。夏諺曰:「吾王不遊,吾何以休?吾王不豫,吾何以助?一遊一豫,為諸侯度。」今也不然。師行而糧食,飢者弗食,勞者弗息;睊睊胥讒,民乃作慝。方命虐民,飲食若流;流連荒亡,為諸侯憂。從流下而忘反,謂之流;從流上而忘反,謂之連;從獸無厭,謂之荒;樂酒無厭,謂之亡。先王無流連之樂、荒亡之行,惟君所行也。』景公說,大戒於國,出舍於郊。於是始興發,補不足。召太師,曰:『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。』蓋徵招、角招是也。其詩曰:『畜君何尤!』畜君者,好君也。」

心得2.4本章的主題可說是一種工作倫理。雪宮是齊宣王的離宮,齊宣王對賢君似乎有所誤解,認為賢君生活嚴肅,一定是每天忙於工作,毫無休閒娛樂或物質享受,故請教孟子:賢君是否也懂得享受出門遊玩、到別墅度假的樂趣呢?孟子一方面知道這是誤解,另一方面也知道這誤解之所以產生,是因為當時大多數人認為「國君出遊」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,齊宣王似乎也覺得此舉不妥,所以才有此問。孟子的回答則是從人性普遍常道著眼,休閒是人的天性,每個人總有需要放鬆的時候,國君也不例外,百姓的批評不完全正確。錯誤不在玩樂本身,唯一的錯誤只是順序顛倒。應先盡到身為國君的責任,照顧好百姓的生活,玩樂才有意義。如范仲淹的名句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」國君應以天下蒼生為念,讓人民吃飽穿暖,足以奉養父母、撫育兒女;人民自然會感受到國君的關懷,上下齊心協力將國家治理好,君民便可同樂。反之,若國君自私自利,只考慮個人生活的舒適、安逸,卻對人民的痛苦漠不關心、麻木不仁,人民自然會嫉妒、怨恨、毀謗國君。王道的關鍵就在於有沒有一顆為天下人著想的心。

孟子又舉齊景公與晏子的一段問答為例,景公也提出和齊宣王類似的問題:如何像古代聖王一樣既能四處遊歷,又不受指責?晏子回答:先王的遊歷不純粹是吃喝玩樂,而有「巡狩」與「述職」兩義。「巡狩」是天子巡視諸侯所守的土地,天子親自監督,才能得知各地人民的實際生活狀況,不致跟社會脫節。「述職」是諸侯陳述自己掌管的事務,如同工作報告。兩者都是為了幫助人民,春天補助耕作用具,秋天減免歉收者的租稅,待正事完成後,天子再與臣民同樂,自然會受到歡迎。現在的領導者則不然,遊歷純粹是為了個人享受,講究排場豪華,卻以政府稅金支應,不僅加重人民的負擔,各地官員也增加了額外的工作量,自然會因為擾民而引起反感。且如果出遊純粹是為了吃喝玩樂,只有消費而無建樹,就容易流於過度,不懂得適可而止。如「流連荒亡」,出遊時無論是順流而下、逆流而上或飲酒打獵,皆是無窮無盡。沈溺玩樂、逃避現實的後果就是滅亡。但也不是說休閒娛樂毫無價值,而是要先問自己:該做的事完成了嗎?玩樂時更要提醒自己不可放縱,居安思危才不會樂極生悲。齊景公聽了很高興,便按照晏子的建議去做,並請樂師作君臣和樂的歌曲。歌詞中有一句:「阻止國君的私欲,有什麼罪過?」阻止國君是為了愛護國君啊!

本章重點為「先憂後樂」,工作與休閒應該平衡,以「適可而止」為原則。孟子的建議雖然是針對政治領袖而發,但我想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好的指引。

孟子2.5齊宣王問曰:「人皆謂我毀明堂。毀諸?已乎?」孟子對曰:「夫明堂者,王者之堂也。王欲行王政,則勿毀之矣。」王曰:「王政可得聞與?」對曰:「昔者文王之治岐也,耕者九一,仕者世祿,關市譏而不征,澤梁無禁,罪人不孥。老而無妻曰鰥,老而無夫曰寡,老而無子曰獨,幼而無父曰孤──此四者,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;文王發政施仁,必先斯四者。詩云:『哿矣富人,哀此煢獨。』」王曰:「善哉言乎!」曰:「王如善之,則何為不行?」王曰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貨。」對曰:「昔者公劉好貨。詩云:『乃積乃倉,乃裹餱糧,于橐于囊,思戢用光。弓矢斯張,干戈戚揚,爰方啟行。』故居者有積倉,行者有裹糧也;然後可以爰方啟行。王如好貨,與百姓同之,於王何有?」王曰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」對曰:「昔者大王好色,愛厥妃。詩云:『古公亶父,來朝走馬;率西水滸,至於岐下;爰及姜女,聿來胥宇。』當是時也,內無怨女,外無曠夫。王如好色,與百姓同之,於王何有?」

心得2.5本章重點為「理欲合一」,或如南宋儒者胡宏(五峰先生)所說:「天理人欲,同行異情。」孟子對食色等欲望的態度,既不是一味壓抑,也不是放縱,而是疏導欲望,讓它對人生、社會有正面的貢獻。欲望是中性的,同樣是欲望,合乎天理則得其正,違逆天理則敗德亡身,故問題不在欲望本身,而在欲望是否合理。合理的欲望不僅不必消滅,甚至是值得鼓勵的。

齊王就「是否拆除明堂」一事請教孟子。明堂是天子之堂,天子巡狩時用來朝會諸侯的殿堂。孟子認為明堂不僅不必拆除,還應該體察王者在此推行政令的用心所在。以周文王為例,其所作所為都是本於愛民之心,不為自己著想,故對各行各業之人都有所照顧,如耕者(農民)、仕者(知識份子)、關市(商人)、澤梁(漁民)等,讓人民維持基本生計。甚至對罪人(罪犯)也寬大處置,罪不及妻兒。文王又特別注意關懷弱勢,對於因家庭破碎而流離失所的人,必定列為優先援助的對象。凡此都是文王仁心的流露,周朝之所以得民心乃至統一天下,便是由文王奠定基礎。

齊王聽了孟子的建議非常感動,但孟子勸他實行仁政時,齊王卻又退縮了。齊王認為自己的物質欲望太強烈,無論是與別國競爭,還是追求吃喝玩樂等享受,都需要大量金錢。孟子並沒有直接否定齊王的欲望,而是請齊王換個角度思考,從更寬廣的觀點來看。孟子舉公劉為例,王者肩負著照顧全國人民的重任,如果人民都生活富裕,政府自然有充足的稅收,如《論語‧顏淵》說:「百姓足,君孰與不足?」又何必擔心稅收不足以供應王室所需呢?齊王又坦承自己有貪戀女色的毛病,恐怕會因為沈湎於溫柔鄉而耽誤政事。孟子的回答也類似,舉古公亶父為例,認為好色並不是錯誤,但在好色時也要想到:天下有許多曠男怨女還找不到合適的配偶,故應該營造一個良善的環境,讓人民在其中能夠安居樂業、相親相愛,人人皆能享受家庭之樂。

由上述討論可知,孟子不主張禁欲,他反對的是「只想到自己」的私欲,並不是反對欲望本身。君子與小人同樣有好貨、好色等欲望,只是君子在欲望之上,還有能明辨是非的道德良知,能夠對欲望做合理的調節,以維持人我的和諧。小人則不免過度膨脹自己的欲望而傷害別人。且無論是物質(貨)或身體(色),對道德實踐來說都是必要的,雖然物質或身體要靠精神或心靈來指引方向,但精神或心靈也要靠物質或身體為憑藉才能落實。一味壓抑欲望的後果,不是引發反彈而放縱得更厲害,就是如同槁木死灰、消極厭世,皆無法解決問題。孟子的學問雖然以天理良知為本,但也是順應人情的。

孟子2.6孟子謂齊宣王曰:「王之臣,有託其妻子於其友,而之楚遊者;比其反也,則凍餒其妻子,則如之何?」王曰:「棄之。」曰:「士師不能治士,則如之何?」王曰:「已之。」曰:「四境之內不治,則如之何?」王顧左右而言他。

心得2.6孔子說:「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孔子主張名實相副,有君父之名,就應該盡力做好君父分內之事,完成君父應盡的責任;臣子亦然。因為有君父之名,就有隨君父之名而來的種種職權和福利,若只享權利、不盡義務,就傷害了人與人之間互相信賴、平等對待的道理,久之必受唾棄。如齊宣王就是如此,孟子便設計了兩個情境來點醒他:一是有人因為要遠行,故和朋友約好,請朋友照顧自己的妻兒。等他遊歷歸來,卻發現妻兒挨餓受凍,齊王說: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!原因何在?因為雖有朋友之名,卻欠缺朋友之間講求誠信、患難與共的實質內涵。二是法官(士師)放任轄下的司法人員(士)貪贓枉法、不加約束,齊王說:這種法官應當罷免!原因何在?便是因為身居高位、坐領高薪,卻對國政毫無貢獻之故。

孟子認為:現在齊王身為一國之君,四境之內的百姓都像前述的遠行者,將身家性命託付給齊王,希望齊王代為妥善照顧。也希望齊王能夠像前述的士師,勇於糾正、罷免無能的官員。齊王如果做不到,便是尸位素餐,辜負了百姓的信任和期待,即使空有國君之名,又有什麼意義?不如下台吧!齊宣王卻假裝聽不懂而岔開話題,不肯誠實面對自己的缺點,並謀求改進之道,這也是他一生終究庸庸碌碌、無力扭轉局勢的原因。

孟子2.7孟子見齊宣王,曰:「所謂故國者,非謂有喬木之謂也,有世臣之謂也。王無親臣矣;昔者所進,今日不知其亡也。」王曰:「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?」曰:「國君進賢,如不得已,將使卑踰尊,疏踰戚,可不慎與?左右皆曰賢,未可也;諸大夫皆曰賢,未可也;國人皆曰賢,然後察之;見賢焉,然後用之。左右皆曰不可,勿聽;諸大夫皆曰不可,勿聽;國人皆曰不可,然後察之;見不可焉,然後去之。左右皆曰可殺,勿聽;諸大夫皆曰可殺,勿聽;國人皆曰可殺,然後察之;見可殺焉,然後殺之。故曰:國人殺之也。如此,然後可以為民父母。」

心得2.7戰國時代游士之風盛行,為了在戰爭中獲勝,各國君主無不盡力爭取人才,不問其出身背景。讀書人也利用這機會,學習兵法、謀略、口才等學問,以求獲得重用,形成「布衣卿相」的局面。這些游士或所謂「縱橫家」的出發點是私利,他們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,遊走在各國之間,不斷向諸侯推銷各種計策,甚至煽動戰爭也在所不惜。如當時人說的:「一怒而諸侯懼,安居而天下熄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下》)但游士卻毫無國家觀念,一旦計策失敗,他們只會逃亡到其他國家,繼續販賣謀略,完全不必為說過的話負責。孟子對這種風氣很不滿,曾說:「聖王不作,諸侯放恣,處士橫議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下》)本章即是孟子對齊宣王提出的建言。

孟子說:所謂歷史悠久、根基穩固的國家,不是因為有高大的樹木,而是因為有世代居住於此地的重臣。現在齊王您不僅沒有重臣,連一個親近的臣子也沒有。昨天還在朝廷上夸夸而談、受到重用的游士,今天就跑光了!可見齊王被動聽的言辭迷惑,太輕易相信游士,因而產生「劣幣逐良幣」的排擠效應,讓真正效忠齊王的大臣心寒。殊不知游士只是隨口說說,如果其他國家給予更優厚的待遇,他們便會頭也不回地離開。齊王也發現這個問題,覺得自己識人的眼光有問題,故請教孟子如何辨別人才的好壞。畢竟讀書人也不是全部都不好,有些人確實是真心懷抱理想,希望將才學貢獻給社會。

孟子認為提拔這些外來的讀書人要非常慎重,因為依照制度,只有王室的親屬或對國家有功之人,才有資格居高位。這不僅是因為他們久居此地,對祖國有深厚的感情;還因為他們有實際的業績,能取得人民的信任,而非紙上談兵。由於這些讀書人沒有實際表現,重用他們等於違反制度,除非此人對國家興亡有關鍵性的影響,不得已才破格提拔,不然國君不應該這麼做。

孟子在此又提出鑑別人才的標準。國君左右的近臣或朝中大夫都說「新人賢能,老臣不可用」,國君也不能輕易相信。因為近臣或大夫立場未必公正客觀,甚至有可能結黨營私,為了奪權而刻意培養、引薦新人,排擠、打擊老臣。故在提拔人才時應該訪求民情、尊重民意,才有公正客觀的標準,也才能取得人民認同。甚至連民意也不可盡信,因為有些人特立獨行,未必有人氣、受百姓歡迎,但卻很有辦事能力,所以國君還是要親自考察。處死大臣更應該極為慎重,因為人死不能復生,若殺錯人便是自毀長城,導致親痛仇快。孟子並未反對死刑,但死刑要在萬不得已的狀況才執行,可見儒家對待政治、法律的態度是很寬厚的。國君以寬厚慎重的態度珍惜、愛護人才,才能夠團結、凝聚民心,使國家根基穩固而長治久安。

孟子2.8齊宣王問曰:「湯放桀,武王伐紂,有諸?」孟子對曰:「於傳有之。」曰:「臣弒其君,可乎?」曰:「賊仁者,謂之賊;賊義者,謂之殘。殘賊之人,謂之一夫。聞誅一夫紂矣,未聞弒君也。」

心得2.8本章表現儒家以道德為本的政治觀,而非支持威權專制。齊宣王一方面從既得利益者的立場出發,認為臣下應該服從君主;另一方面也對儒家的政治觀產生疑惑,認為儒家既然主張「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」,做臣子的應該嚴守本分才是,為何對以下犯上的商湯、周武王卻又大加讚揚,流傳後世?其中有無矛盾之處?故向孟子請教。

孟子的回答則不從政治秩序、權力關係著眼,認為所謂的「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」並不是盲目服從教條,死守既定的禮法,而要進一步問「君之所以為君」的本質意義為何?君主一職的設立,乃是為了愛護、關懷百姓,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,亦即「仁義」等道德價值。人人在道德教化下,不僅能夠各遂其生,且成長為人格獨立的君子,才是儒家的終極理想。非為了滿足君主個人的欲望,或僅追求富國強兵等功利目標而已。

如果擔任君主一職的人,偏離了儒家的道德理想,儒者就應該採取各種手段糾正君主,如勸諫、辭職抗議等,必要時甚至可以動用武力。如果身為君主,卻嚴重違反、傷害人心、人性普遍肯定的道德價值,即使名義上為君,也已不具備擔任君主的資格,只能說是眾叛親離的「獨夫」罷了。桀、紂便是如此,故湯、武以武力推翻他們乃是合理、正當的。當然這只是不得已的非常狀況,大多數狀況下人民還是要守法,不能以革命為藉口來奪取權力。但從本章也可看出,儒家看待政治是從道德出發,秉持大公無私的態度,而不是盲目效忠、服從一家、一姓、一黨或一人。

孟子2.9孟子見齊宣王,曰:「為巨室,則必使工師求大木。工師得大木,則王喜,以為能勝其任也。匠人斲而小之,則王怒,以為不勝其任矣。夫人幼而學之,壯而欲行之;王曰:『姑舍女所學而從我。』則何如?今有璞玉於此,雖萬鎰,必使玉人彫琢之。至於治國家,則曰:『姑舍女所學而從我。』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?」

心得2.9本章的宗旨是勸告君主勿大材小用。孟子提倡王道,齊宣王嚮往霸道。王道是「喻於義」,為天下百姓著想,追求長治久安;霸道則是「喻於利」,不免有私心欲望,君主為了建立個人的功業,將百姓當工具,追求富國強兵。

孟子與齊王的志向不同,形成角力拉扯。孟子便設計兩個比喻,用來勸導齊王。第一個比喻是建造宮殿,齊王一定要請工程師找來巨木,才足以做為棟梁,撐起整座宮殿。如果有工匠將巨木削成短木,一定會激怒齊王。巨木比喻王道,短木比喻霸道,儒者所學、所行無非是安邦定國的大道,現在齊王要儒者拋棄大道、改行小道,就像要工匠用短木做棟梁,是不合理的,儒者怎能昧著良心接受?

第二個比喻是彫琢璞玉,玉的價值雖然貴重(萬鎰是二十萬兩黃金),但齊王也不可能親自操刀,還是要委託彫玉師傅處理,以免彫琢不成,反而把璞玉毀了。玉比喻國家,國家雖然貴重,但要治理得好,還是要請學有專精的儒者協助,非靠齊王個人。且齊王既然是虛心求教,就應該充分信任並授權給儒者,不要從旁掣肘,以免形成多頭馬車,治國不成徒增混亂。就像彫玉時齊王也不會干涉師傅的做法一樣。

孟子所說雖然明白,仍未能使齊王領悟。孟子見道不行,不久後也離開了齊國。這裡要補充說明的是政治與建築、雕刻的差異,建築、雕刻是一技之長,但政治卻不只是技術,政治涉及到社會上不同職業的人(如士農工商)該如何放在適當的位置上,彼此協調合作,故其層次較各行各業更高。且政治也非儒者的專利,孟子說:「人皆可以為堯舜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下》)這不是說人人都可以當總統,而是說每個人都可以透過學習來啟發良心,對政治的基本原理、運作架構,乃至政治背後的道德理想(如喻於義或喻於利)有所了解肯定。雖然未必像政治領袖或儒者那麼專精,但精神是相通的。天下事本來就要由天下人共同完成。

孟子2.10齊人伐燕,勝之。宣王問曰:「或謂寡人勿取,或謂寡人取之。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,五旬而舉之,人力不至於此。不取,必有天殃。取之何如?」孟子對曰:「取之而燕民悅,則取之;古之人有行之者,武王是也。取之而燕民不悅,則勿取;古之人有行之者,文王是也。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,簞食壺漿以迎王師,豈有他哉?避水火也。如水益深,如火益熱,亦運而已矣。」

心得2.10燕王噲將王位讓給宰相子之,導致國政大亂。齊國趁機派兵攻打燕國,勢如破竹,五十天內就占領燕國全境。此時齊國大臣分成兩派,一派恪守傳統,認為不應該侵佔別國領土。一派認為機不可失,主張採取大膽的行動,儘速併吞燕國。齊宣王雖然比較贊成後者,且假借天意幫自己背書,但還是想先聽孟子的建議。

孟子的回答不從「取不取」的具體選擇著眼,而是回歸政治的根本原理。以古代的賢君周文王與周武王為例,雖然兩人在「取不取」的選擇上有差異,但都遵守「得民心」的原則。《尚書‧泰誓》說:「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。」天意不能任意解釋,必須從民意看出。燕國人民以簞盛食、以壺盛漿前來歡迎齊軍,是因為他們相信齊王能夠拯救他們脫離水深火熱的暴政。如果齊王為了滿足個人的野心,任意燒殺擄掠,對待人民比燕國貴族更殘酷。燕人很快就會改變心意,群起反抗齊國,齊國也就無法保有燕地了。

戰國時代周室衰微,周朝的體制已經無法恢復,需要有新王朝起來統一中國,但統一不能靠武力、霸權或君主的私欲,一定要取得百姓的認同和支持,才能奠定可大可久的基業。可見孟子具有高瞻遠矚的眼光。

孟子2.11齊人伐燕,取之。諸侯將謀救燕。宣王曰:「諸侯多謀伐寡人者,何以待之?」孟子對曰:「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,湯是也。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。書曰:『湯一征,自葛始,天下信之。東面而征,西夷怨;南面而征,北狄怨。曰:「奚為後我!」』民望之,若大旱之望雲霓也。歸市者不止,耕者不變。誅其君而弔其民,若時雨降,民大悅。書曰:『徯我后,后來其蘇。』今燕虐其民,王往而征之,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,簞食壺漿以迎王師。若殺其父兄,係累其子弟,毀其宗廟,遷其重器,如之何其可也?天下固畏齊之彊也,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,是動天下之兵也。王速出令,反其旄倪,止其重器;謀於燕眾,置君而後去之;則猶可及止也。」

心得2.11本章承上章而來,齊宣王利令智昏,並未接受孟子的建議,放任軍隊在燕國境內燒殺擄掠,導致燕人叛變。其他國家見齊宣王有意併吞燕國,怕齊國壯大對自己不利,也打算聯合起來攻打齊國。這局勢引發齊王的恐慌,只好再次請教孟子。

孟子的建議可分為上、中、下三策。上策是善用占領燕國的機會,奠定統一中國的基礎。如湯之攻打葛國,雖然同樣是用兵,卻受到各國百姓的歡迎。這是因為湯攻打葛國有正當理由,並非為了滿足個人野心,而是幫無辜的死者復仇(見滕文公下篇)。湯在出兵時對百姓也是秋毫無犯,商人、農人照常工作,僅誅除暴君而已。湯的仁政就像及時雨,讓人民能夠過著幸福的生活。各國人民見到葛國這個實例,都希望湯趕緊來解救他們,連各國君主也無法阻擋,所以湯平定天下易如反掌。可見事在人為,成敗關鍵不在國土大小,而在領導者的心態和做法。

中策是齊王將掠奪來的老幼和寶物還給燕人,在燕國貴族當中立一位賢君,然後撤兵。齊宣王本來有機會像商湯那樣統一中國,可惜他目光如豆,只重視眼前的小利,沒有考慮長遠的後果。各國人民見到燕國這個實例,只會對齊國更反感。齊王干犯眾怒,從力量強弱來說,齊軍也抵擋不住燕人及各國軍隊的圍攻。如今要行仁政也為時已晚,如果齊國主動撤兵,起碼能讓燕人對齊國保有一點好感。

下策是等到各國軍隊抵達燕國才被迫撤兵,不僅齊王顏面無光,其他國家還可能趁機反過來入侵齊國,有百害無一利。由此可知,孟子不僅深謀遠慮,還能因應局勢變化,提出務實可行的策略。

孟子2.12鄒與魯鬨。穆公問曰:「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,而民莫之死也。誅之,則不可勝誅;不誅,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。如之何則可也?」孟子對曰:「凶年饑歲,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,壯者散而之四方者,幾千人矣;而君之倉廩實、府庫充,有司莫以告,是上慢而殘下也。曾子曰:『戒之戒之!出乎爾者,反乎爾者也。』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,君無尤焉。君行仁政,斯民親其上、死其長矣。」

心得2.12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時常出現「對方請教低層次的問題,孔孟給予高層次的回答」的狀況,如本章。鄒魯兩國交兵,鄒國死了三十三位官員,人民卻袖手旁觀,無人願意犧牲。如果按照軍法審判,所有人都犯了臨陣脫逃之罪,殺不了這麼多人。如果不按照軍法審判,恐怕同樣的狀況會一再上演。鄒君陷入兩難,只好請教孟子。

孟子不從法律本身來看,而是追問人民之所以見死不救,背後的想法為何?原來這是出於鄒國社會的極度不平等,人民中的老者、弱者死在水溝裡,年輕人為求生存而到處流浪;但統治者卻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,坐擁大批財富。官員也怠惰失職,不積極救助人民。這種「不把人當人看」的心態和做法,當然會導致人民心中對政府累積強烈的怨恨,遇到機會(如戰爭)就爆發出來,尋求報復。所以鄒君不必怪罪人民,須知種下什麼因,結果就會報應到自己身上啊!

解鈴還需繫鈴人,鄒君要解決問題不能靠嚴刑峻法,應該把所有人當人看,把每個人都看成是和自己同樣的人去關懷他、尊重他、幫助他,人人平等、人人與我為一體。鄒君若能愛民如子,營造和諧的政治氣氛,官員體察到您的用心,人民感受到您的善意,自然願意為您效命了。

孟子2.13滕文公問曰:「滕,小國也,閒於齊楚。事齊乎?事楚乎?」孟子對曰:「是謀非吾所能及也。無已,則有一焉:鑿斯池也,築斯城也,與民守之,效死而民弗去,則是可為也。」

心得2.13本章是「請教低層次問題,給予高層次回答」的另一實例。滕國是夾在齊、楚兩大國之間的小國,討好其中一方都會引起另一方不滿,令滕文公非常煩惱,故請教孟子。孟子並不從謀略或功利的角度來回答,因為局勢瞬息萬變,人的智慧難以盡知;且齊、楚兩國都是以他們的國家利益為優先,未必真心對滕國友好,甚至可能有吞併滕國的野心。孟子只勸滕文公:要將滕國的「軟體」和「硬體」準備好。硬體是修築水池、城牆等防禦工事;軟體是在國內施行仁政,上下團結一心,共同守護滕國,就算為此犧牲生命,人民也不會離開。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,國家也是一樣。如果滕國能夠自立自強,表現出守護國土的決心,齊、楚兩國也不敢輕易入侵;如果只想著要依附、討好外國,恐怕會更快滅亡。

孟子2.14滕文公問曰:「齊人將築薛,吾甚恐,如之何則可?」孟子對曰:「昔者大王居邠,狄人侵之,去之岐山之下居焉。非擇而取之,不得已也。苟為善,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。君子創業垂統,為可繼也;若夫成功,則天也。君如彼何哉?彊為善而已矣。」

心得2.14齊人在靠近滕國的薛地築城,做為攻打滕的據點。滕是小國,論實力完全不是齊國的對手。滕文公面對強敵束手無策,內心萬分擔憂、恐懼,故請求孟子指點。孟子認為無論所處的狀況有多麼惡劣,總有事情可做。雖然因為現實條件的限制,滕國有可能保不住,需效法周朝的始祖公劉(大王),率領人民流浪到別處;但事在人為,只要滕文公能夠得民心、施行仁政,創出一番事業,留下美好的傳統,為後世奠定可大可久的基礎,也就盡了自己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責任。子孫的成功等於自己的成功,因為自己也出了一份力在其中。至於何時會成功,則委諸天命。齊國的行動非滕文公所能控制,能做的只有努力行善罷了。滕文公因為擔心結果而憂懼,但人生的意義、價值本不在結果,而在於過程是否盡心盡力。

孟子2.15滕文公問曰:「滕,小國也;竭力以事大國,則不得免焉。如之何則可?」孟子對曰:「昔者大王居邠,狄人侵之。事之以皮幣,不得免焉;事之以犬馬,不得免焉;事之以珠玉,不得免焉。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:『狄人之所欲者,吾土地也。吾聞之也: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。二三子何患乎無君?我將去之。』去邠,踰梁山,邑於岐山之下居焉。邠人曰:『仁人也,不可失也。』從之者如歸市。或曰:『世守也,非身之所能為也;效死勿去!』君請擇於斯二者。」

心得2.15滕是小國,周圍的大國都有併吞滕國的野心。滕文公用盡各種方法與大國交涉,仍無法阻止大國的行動。他束手無策、憂心如焚,第三次請教孟子。一般人通常會想到合縱連橫,讓大國之間達成權力平衡,遊走在夾縫中,以維持滕國的生存。但謀略有其限度,如果大國執意出兵,自身沒有充分的實力也難以抵擋,所以謀略是治標不治本。又可能有人建議滕君打不過就直接投降,但這也行不通。投降雖然可以保一己之富貴,卻是賣國的行為,為天下人所不齒,就算能夠苟且偷生,也毫無意義。且投降後自身的命運就被外來勢力掌控,也可能遭到清算而沒有好下場。因此孟子並不給予這些建議。

孟子認為有兩種選擇是合乎道義的:第一種是效法周太王,帶領人民移居到其他地方重新開始。周太王有仁心,不願意為了爭奪土地而殺人;有自信,相信自己到哪裡都可以活下去。人民對太王也充滿信心,願意放棄經營多年的產業,紛紛追隨太王。所謂「時窮而道不窮」是也。第二種是感念祖先的功德,不放棄先人遺留的宗廟社稷,決定死守到底,彰顯道德人格的光輝。所謂「勢屈而義不屈」是也。這兩種選擇都合乎道義,但第一種選擇有個先決條件,就是平時國君要多關懷、照顧百姓,離開時百姓才會追隨;不然國君獨自一走了之,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。如果做不到這一點,當以第二種選擇「捨生取義」為正。

孟子2.16魯平公將出,嬖人臧倉者請曰:「他日君出,則必命有司所之;今乘輿已駕矣,有司未知所之,敢請。」公曰:「將見孟子。」曰:「何哉?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,以為賢乎?禮義由賢者出,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,君無見焉。」公曰:「諾。」樂正子入見,曰:「君奚為不見孟軻也?」曰:「或告寡人曰:『孟子之後喪踰前喪。』是以不往見也。」曰:「何哉?君所謂踰者。前以士,後以大夫;前以三鼎,而後以五鼎與?」曰:「否,謂棺椁衣衾之美也。」曰:「非所謂踰也,貧富不同也。」樂正子見孟子曰:「克告於君,君為來見也;嬖人有臧倉者沮君,君是以不果來也。」曰:「行,或使之;止,或尼之;行止,非人所能也。吾之不遇魯侯,天也。臧氏之子,焉能使予不遇哉?」

心得2.16孟子的學生樂正子(名克)向魯平公推薦孟子,引起魯平公的興趣,準備親自拜訪孟子。但不知為何,魯平公並沒有向別人透露此事,似乎打算暗中與孟子見面。可能是因為孟子在魯國有不少政敵,魯平公不想引起爭議。殊不知政敵們神通廣大,早已探得風聲,趕緊派平公最寵幸的小臣臧倉前去阻止此事。臧倉在魯平公面前毀謗孟子:主君您要禮賢下士,固然很好,但也要看孟子是否配稱賢者。孟子前喪父,後喪母。孟子給母親辦的喪事,豪華、隆重的程度超過父親,可見孟子對父母有大小眼、分別心,這種人怎能做為魯國人的典範呢?魯平公只好回答:好吧!我不去見孟子了。

樂正子等了老半天,魯平公都沒有行動。樂正子只好再入宮詢問此事,魯平公便將臧倉的話重述一遍。樂正子幫孟子澄清:孟子父親過世時,孟子只是士;母親過世時,孟子已是大夫。依照禮制,士與大夫辦喪事所用的儀式本就不同,孟子也只是守禮而已,怎能怪他呢?魯平公說:我不是說儀式,而是從孟母的棺木、壽衣比父親豪華來看。樂正子說:喪禮最重要的是心意,不在於物質條件。孟子早年家境貧困,喪禮只能簡單;如今有能力了,當然要盡力辦一場隆重的喪禮。規模雖然不同,但懷念父母的心是一樣的。魯平公聽了無言以對,卻也沒有再去拜訪孟子。可見平公之前對孟子的興趣只是「三分鐘熱度」,求賢的決心不夠,遇到一些麻煩事就打了退堂鼓。

樂正子拿魯平公沒辦法,只好回去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向孟子報告。失去了讓老師一展長才的機會,樂正子此刻的心情應該是既憤怒(臧倉這小人真是壞透了)又懊悔(沒能早一步防備)吧!孟子雖然是當事人,卻反過來安慰學生:魯侯要不要重用我,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受到旁人的影響,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不是臧倉一個人可以決定的。

孟子看事情的觀點與樂正子不同,由「天」的角度來看,他為什麼這麼說?此處的「天」是什麼意思?依我的看法,社會上本來就有君子與小人。有人懷抱無私的善意,追尋愛人的理想,努力讓社會變得更好;但也有人自私、狡詐、現實、勢利,只顧自己不顧別人。善念、惡念、善行、惡行有錯綜複雜的互動關係,這種種互動關係的總和便是「天」。如果社會上的「正能量」勝過「負能量」,便是太平盛世;反之則是衰亂之世。

孟子不受重用,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魯侯與臧倉的過失,實則是「時機未到」。亂世支持道德理想的人本就屬於少數,就算孟子一時獲得重用,其政見也未必能順利推行,依舊會被小人攻擊。故只能說是天意,社會還處在負能量慢慢轉化為正能量的過程中。就算孟子有旋轉乾坤的大才,能夠排除小人干擾而貫徹其施政理念,撥亂反正也不只靠孟子一個人,還需要有千萬人共同努力才行。孟子只是影響力較大,但和全體相比,其力量仍是微小的。由「天」的角度來看,個人的榮華富貴完全不足掛齒。小人固然該受責備,但如果能轉換觀點,從長遠的眼光來看,面對社會上一些不公平、不合理的事情也就較能心平氣和,不致引發過度強烈的情緒反應,反而讓自己受傷了。

2016年9月28日 星期三

儒道日記 (38) 體制與真情

  現代社會注重效率,凡事都要以理性預先規劃,在執行時還要時時留意,檢查是否趕上進度。如這學期我在四、五間學校任教,講課前一定要先準備,才不會開天窗。又如應徵大學教職,必須有一定的論文數量,所以每隔幾個月我就要投稿一篇論文,求職才有競爭力。上述種種規範可總稱為「體制運作」,要在現代社會生存下去,符合體制要求是必須的。「體制」雖然能夠讓事情順利進行,提高團體的工作效率,但也有其危險,就是往往會喪失人的真情,使人化為龐大機器裡的一顆螺絲釘,或製造學術論文的機器。

  就人的整體生命來說,感情才是主人;化為螺絲釘難免會委屈、壓抑甚至傷害感情,令人感到苦悶、空虛、煩惱。孟子主張仁義內在:「仁義禮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意義、價值的根源在內,亦即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「四端」之心,四端心屬於感情層面。如果教書、寫論文的動機是為了符合體制要求,而非發自內心、自主自願的選擇,就孟子看來,這並不算是真正的道德行為;由於行為欠缺道德價值,也就容易引發種種負面感受。

  依照上述說法,我們似乎應該打破體制的束縛,完全忠於自我,充分釋放感情才是。即使不推翻體制,至少也要無視體制的存在,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。但儒道兩家對人生的看法也不是如此,儒道與其說是反體制,不如說是在體制的基礎上,找回、喚醒埋藏已久的生命感情。體制的優點如上所述,可提高辦事效率,這一點也不能否認。孔子說:「人而不仁,如禮何?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固然以仁為本;但「文質彬彬,然後君子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,只有屬於「質」的仁心,而無屬於「文」的禮制,也不夠充分。老子說:「天下萬物生於有,有生於無。」(《道德經‧第四十章》)體制(有)固然以真情(無)為本,但只有真情(無)也不夠,真情(有)要化為體制(無)才能生出萬物,只是在生的過程中要時時檢查,勿被定型、僵化的體制束縛而回不到真情。

  如果只重視感情而排斥體制,難免會流於濫情或自我中心,通不過社會的考驗。「濫情」與「真情」宜區分清楚。為什麼感情與體制可以並存?這還是要回到前述「仁義內在」的思路,我們做任何事情的動機,應該是為了感受事情帶來的充實感、悅樂感,用心理學的術語來說叫做「自我實現」;而不是為了求生存、混一口飯吃,被迫依附在體制下,滿足體制的要求。

  但充實感、悅樂感並不完全由事情本身提供,人心才是關鍵。不同的事情帶來的充實感、悅樂感固然有差異,能夠發揮創意的工作,往往會帶來豐富的充實感、悅樂感;呆板、單調的工作則不易有充實感、悅樂感。但即使是再有創意或樂趣的事,如果不用心參與、積極投入,也無法感受到做這件事的意義何在。相反地,表面上看起來無聊的事,如果用心參與、積極投入,也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。

  和其他工作相比,教書、寫論文已經算是比較能夠發揮創意的事了,雖然難免會有「體制束縛太嚴密」的狀況發生,如果給予老師更多自由的空間,不要凡事追求「業績」,當然更好。但重點還是在於心性修養的工夫,點燃、啟發仁心,才能化解苦悶、革除弊端、活化體制,讓體制發揮正面效益,不一定要全盤推翻體制。

2016年9月9日 星期五

儒道日記 (37) 弘揚儒道的障礙

  儒道的學問分為「內聖」與「外王」兩端,內聖是個人修養,外王則擴展至天下國家,建立理想社會。要將儒道的理想落實實現,可說是一輩子的事;無論是個人或社會,都有許多困難要克服、許多考驗要通過。就內聖來說,人心是最自由活潑而捉摸不定的,如孔子說:「出入無時,莫知其嚮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這一刻兢兢業業,下一刻精神可能就懈怠、渙散了。只要人還活著,就永遠有犯錯的可能。「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要時時刻刻保持心中的充沛動力,去參與愛人的事業,這是很不容易的。

  就外王來說,在台灣要推廣儒道也有其困難度,大環境不見得友善。首先是台灣本土意識興起,儒道被某些人視為外來思想而排斥。但儒道更大的挑戰來自於「資本主義」。孔子說:「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老子說:「不尚賢,使民不爭。不貴難得之貨,使民不為盜。不見可欲,使民心不亂。」(《道德經‧第三章》)資本主義鼓勵人們求私利、相互競爭,和儒道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。在急功近利的社會中,一切以能否「成功賺大錢」為衡量標準,儒道常被人視為無用之學而摒棄。甚至連原本應該清心寡欲、超凡脫俗的宗教界,也漸漸染上商業化的習氣而變質。部分宗教團體以行銷、包裝手法塑造完美的形象,提供心靈雞湯式的粗淺教導,吸引信徒捐獻大量財物,卻對思想的啟蒙、人格境界的提升沒有太大幫助。如果要深入研讀經典,探究其中的歷史背景和哲學意涵,許多人就懶得動腦,抱怨無聊、想睡覺甚至退出,令人感到無奈。這種「求功利、求速成、求方便」的因循苟且心態,正是在台灣推廣儒道思想的障礙所在。

  上文點出了弘揚儒道的兩大(內聖與外王)問題,其實我也不一定有能力解決,解決方法也不只有一種,所以我的答案也僅供參考。就外王來說,不能為了媚俗、討好學生就降低格調,課程內容一定要通過學術標準的檢驗,老師以身作則,才能提高學生的程度。但學問也不能封閉在象牙塔內,要充分掌握社會脈動,將儒道思想連結到大家關心的議題,才能引發興趣。所以老師要有整合「學術」與「社會」兩端的功力才行。

  就內聖來說,要讓良心作主,約束自己的行為,恐怕還比說服別人更難。我們一方面要有儒家勇於實踐的精神,如孔子說:「先行其言,而後從之。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「仁者先難而後獲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事情先做到,想法與感受自然會改變,如同倒吃甘蔗;如果事情還沒做,就幫自己找一堆藉口,再簡單的事也做不到。另一方面也不能太過緊繃,要有道家「輕鬆自在」的心境與「放下」的修養,如老子說:「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。」(《道德經‧第四十八章》)化解奮鬥過程中的執著、強求、煩惱、負累,生命才能常保天真靈動,不被理想壓垮。儒道兩家是互為體用、相輔相成的。

2016年8月28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36) 盡力而為不強求

  暑假接近尾聲,新學期除了原本的中央大學與元智大學之外,又幸運獲得海洋大學青睞,前往該校兼課。雖然台灣的大學生學習風氣普遍不佳,但三所學校的學生都有一定程度的自覺,不至於有太誇張的表現。這一方面可說是我的幸運,另一方面也會造成一些限制。孔子的教育理念是「因材施教」,不同的學生要採取不同的教法,同一種教法無法適用於所有人。我任教的學校有中上水準,學生對我的評鑑尚可,但如果換個對象,教導不同程度或年齡的學生,我恐怕無法勝任,比起孔子還差得遠,這也是需要改進之處。但〈大學〉說:「物有本末,事有終始;知所先後,則近道矣。」〈中庸〉也說:「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願乎其外。」在有限的時間內,既要從事學術研究、投稿期刊,又要解讀《孟子》、撰寫專欄文章等,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,故還是以「專心備課,將三所大學的學生教好」為主。如果不把分內的事情做好,反而去從事外務,豈不是本末倒置了?

  即使將範圍縮小到寫作與備課,要完成也已經很不容易了。寫作與備課有一個共同的目標,就是不斷加深、擴寬對儒道思想的了解,並且傳達給學生與社會大眾。孔子說:「學而不厭,誨人不倦,何有於我哉?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要如何才能夠不厭、不倦,便是問題所在。就自我來說,工作久了難免會疲累而產生厭倦感。就別人來說,「人之患,在好為人師」(《孟子‧離婁上》)即使自己想教,對方也未必想學。這些問題都要能夠化解,路才走得下去。先從別人來說,儒道的精神就在於「只問耕耘,不問收穫」,我們固然要在時間、能力許可的範圍內,盡力耕耘以求最好的收穫;但努力過後就應該立刻放下,無論結果如何都全盤接受,沒有怨言。道家思想尤其強調「放下」的智慧,如老子說:「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。」(《道德經》第二章)儒道的復興是一項大事業,累積千萬人的力量才能夠推動。個人無論多麼努力,也只佔其中的千萬分之一。我們不必急功近利,一定要馬上看出成效,只要默默盡自己的一分心力,也就夠了。心靈層次的提升,更是每個人自己的事;老師只能從旁指點,無法像知識那樣強迫灌輸。如老子說:「功成事遂,百姓皆謂我自然。」(《道德經》第十七章)才符合人性啊!

  就自我來說,人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上班,總需要一點休閒。當然每個人的工作性質不同,有些人工作是為了賺錢,對工作本身興趣不大,容易苦悶壓抑,故需要較多紓壓管道。但儒道思想基本上符合我的興趣,能夠樂在其中,故也不需要太多休閒。只要注意作息與運動,保持身體健康,閒暇時看小說或玩遊戲,也就可以了。接觸專業領域以外的事物,讓生活更新鮮有趣,也是不錯的。

2016年8月19日 星期五

儒道日記 (35) 職業分工與人格修養

  現代社會強調職業分工,對社會運作來說,每一種職業都有其用處,不同的職業或位階也可以互相比較。就職業內部來說,專業知識或技能水準愈高或經驗愈豐富的人,位階也就愈高。如學術界有講師、助理教授、副教授、教授等職稱,又有專任與兼任之別,在評比年資、論文數量、同儕意見後,便可以決定你的位階。即使是不同職業,也可以用「收入高低」或「受尊重的程度」來比較,而有所謂熱門科系、職業等。現代人對這套體制已經很熟悉了,與此相對,儒家對人的看法則是一般人不熟悉的。孔子說:「君子不器。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我們不能把君子侷限在任何一種職業上。雖然古代有士農工商的區分,儒家似乎屬於士階層,但孔子說:「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?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一個人如果沒有仁心,即使是士大夫,也不配稱為君子;反之,一個人如果有仁心,即使務農、做工、經商,他仍然是君子而值得敬佩。

  儒家對人的評價包括君子、仁者、大人、聖人、賢人等,這些稱號來自於人格修養,即你有沒有充分發揮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?良心有沒有充分呈現?這裡馬上會遇到一個問題:人格修養的高低,不像前述的職業或位階,很難用客觀、可觀察、可量化的標準來衡量。王陽明說:「無聲無臭獨知時。」人是否忠於良心,只有他自己知道,所以這些稱號也僅供參考,其用處在自我勉勵,不斷讓自己的精神向上升進(仁)、影響力向外擴大(聖)。人格修養只有死後才能蓋棺論定,由別人做一整體評價,且這個「別人」還得要像是孔子那樣的聖賢才行。

  既然君子或仁者的重點在其本質,那麼任何人都可以是儒家,或多或少都可以做出忠於良心的行為。儒家與非儒家的差別,只在於當事人是否承認自己依照良心而行,並且時刻保持。如果不承認,則屬於潛在的、不自覺的儒家。以自覺的儒家來說,必以「成為聖賢或君子」做為終身努力的目標。如何達成目標?可從心與事兩端來說明。事的部分包括就業與計畫,儒家的重點雖然不在於職業,但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與家人也是必要的,倘若條件許可,還應該從事符合自己興趣、專長和個性的工作,才不至於浪費才能。倘若工作不理想也無妨,如前所述,這並不妨礙自己成為君子。無論求職、工作、休閒或與人相處,都要預先計畫。因為人不可能一下子完成所有事,必須循序漸進,因應不同的情境,將事情放在恰當的位置上,才能妥善安頓、逐步完成。

  心的部分更是重點,「用心」就是君子之所以為君子的本質,也就是凡事都拿出真心誠意,全力以赴完成,讓自己的生活盡可能充實而有意義,不可醉生夢死、敷衍了事。且就從眼前當下這一刻開始。樊遲問仁,孔子說:「居處恭,執事敬,與人忠。」(《論語‧子路》)平日在家要莊重,做事要專注認真,與人相處要真誠。因應不同情境,而有不同的處理方式;事情雖然紛雜,但貫注在其中的生命精神則一;生命精神非語言文字可以說明,只能靠大家各自體驗、努力了。

2016年8月7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34) 克服孤獨

  最近拜讀了曾昭旭老師探討「恐怖攻擊」的一系列文章,獲益良多。文中指出恐怖攻擊的根本原因就在於人的孤單,與人連結的願望被西方細密分工、嚴謹運作的體制所阻斷。進一步說,其實孤獨本來就是生而為人的宿命。孤獨來自於人的有限性,人的心靈雖然無限,可以和別人連結;但人的身體則屬於有限,經常與別人互相對立、排斥。如果人是純心靈的存在,直接心心相印,就不會有種種誤解;但正因為人除了心靈,還有肉身形軀,每個人抱持不同的想法、感受、需求,彼此不能相知;即使相知,也只是片刻的會心,終究必須回到各自的世界。因為人做為個體而存在,所以人必然是孤獨的。基督教認為人有原罪,佛教認為人有根本煩惱,或許也可以將這種孤獨稱為「根本孤獨」。

  以上的說法似乎有些悲觀,如果人必然是孤獨的,人豈不是沒有希望了?其實也未必如此,孤獨雖然不能取消,正如人做為個體不能取消,但我們面對孤獨的態度和做法則可以改變。如此人就可以在接納孤獨的前提下,轉化它、超越它,賦予它新的意義。人容易犯下的錯誤就是順著外求的習氣,以為只要追求名利權位,成為體制運作下的贏家、勝利組,就可以擺脫孤獨。但仍然是以「角色扮演」的身分與別人互動,而非真實的情感連結;彼此都是以名次、頭銜、收入乃至政黨、種族、宗教等量化、有限的條件來看人,久了只會日益空虛、麻木、疏離,故並不是處理孤獨的好方法。

  儒家如何面對孤獨?我想還是要回到「真誠」這一點上,真誠又包含自我與愛兩面,以《論語》言之,便是忠恕之道。忠恕又可以轉說為忠信、敬恕。忠是盡己,不是忠於外在的權威或體制,而是忠於良心,凡事拿出真心誠意,誠懇、踏實、努力去做。敬依照朱子的解釋是「主一」,做任何事就一心專注在這件事上,心無旁騖,亦是認真慎重之意。如果當下每一刻都能夠秉持忠、敬的態度去實踐,其結果就像孔子說的:「學而時習之,不亦悅乎!」(學而)或如孟子說的:「可欲之謂善,有諸己之謂信,充實之謂美。」(盡心下)可欲是忠於良心,有諸己是落實實踐。每天學習成長,時時刻刻過得無愧於心、充實飽滿,體會到意義感、價值感,孤獨帶來的煩惱、苦痛也就自然消失了。

  恕是推己。忠於良心是每個人靠自己就可以做到的,「我欲仁,斯仁至矣」(述而);但要去愛人、與人交流,就不是光靠自己可以做到的,因為別人和我一樣是獨立的個體,有其自由意志。所以要和人交流,就必須觀察時機、場合及對方的意願,天時、地利、人和三者齊備才行。且不只如此,雙方要能順利溝通,還得找到彼此的交集、共鳴才行;如果我的說話內容或方式,對方不感興趣或聽不懂,互動就進行不了,反之亦然。這就要靠「將心比心」的工夫,深入了解對方的經歷、想法、感受、需求,從中找出與自己有交集之處。孔子說: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」,便是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之意。要符合上述要求並不容易,所以愛人也只能隨緣而不能強求。倘若機緣恰當,自身又有足夠的修為,人際關係一定會有豐富的收穫。孔子說:「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!」(學而)這種幸福感、快樂感就足以克服孤獨了。

2016年7月24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33) 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

  儒道兩家的學問以心性修養為核心,以儒家來說,就是要做「誠意正心、戒慎恐懼」的工夫,不斷純淨化自己的意念。儒家修養工夫的內涵非常豐富,其中「將重視的價值由外在扭轉為內在」應是關鍵。如孔子說:「古之學者為己,今之學者為人。」(《論語‧憲問》)孟子說: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,是求有益於得也,求在我者也。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,是求無益於得也,求在外者也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「為己」、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」是自我成長、進德修業,這是完全可以由自己掌握的,屬於內在價值。「為人」、「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」是希望獲得別人肯定,這是無法完全由自己掌握的,屬於外在價值。

  孔孟對內在的重視皆勝過外在。內、外在的區分又可以轉為公私、名實,內在價值是公和實,自我成長是為了服務社會,這是「公」;進德修業也是腳踏實地,一步步培養內涵、建立道德事業,這是「實」。外在價值是私和名,能夠處在金字塔頂端、受人崇拜的總是少數人,大多數人都很平凡,默默盡到身為社會一份子的責任。如果要站上高位,就不得不把別人排擠、打壓下去,這是「私」。且知名度與內涵沒有必然的關連,說得極端一點,甚至要去掉內涵才有知名度。如台灣的媒體便是如此,報導嚴肅、正經的國家大事沒人要看,反而是從網路上抓一些瑣碎的笑話、美食介紹或辣妹圖,點閱率超高。追求知名度是可以不擇手段的,這是「名」。內外、公私、名實又可以轉為理欲,總之如同孔子說的:「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「喻」有重視之意,「喻於義」或「喻於利」,便是君子與小人的分野所在。

  明代大儒王陽明對孔孟的想法也非常了解,他說:「務實之心重一分,則務名之心輕一分。全是務實之心,即全無務名之心。若務實之心如飢之求食、渴之求飲,安得更有工夫好名?」(《傳習錄》卷上)此心究竟是好名或務實,是每個人隨時要問自己的。以我管理的「快樂學儒道」臉書社團為例,社團成立已經有一段時間,但直到最近一、兩個月才比較有在經營。社團的定位是希望將傳統經典與現代生活結合,雖然因為工作忙碌,時間非常有限,但藉由轉貼文章或新聞,再加上幾句話,點出與儒道思想呼應之處,對讀者或許也有一些啟發。實行之後成效良好,對儒道有興趣的幾位朋友紛紛到社團留言,達成了交流的效果。從世俗觀點來看,轉貼及評論熱門新聞,或許會被解讀成是吸引別人關注的一種手段。但儒家的重點不在行為本身,而是背後的想法、心態、價值觀。如果以「實」為主,希望增廣見聞、將儒道思想活學活用、有機會與同好切磋,這是比較健康的想法。如果是因為做學問孤單寂寞,要做個秀炒作一下「名」氣,價值觀就容易滑轉了。

儒道日記 (32) 尊重性格差異

  暑假到了有較多閒暇,可以閱讀各類書籍。最近我又打算重新閱讀《內向心理學》這本書,希望溫故知新。我的個性較為內向,這本書探討的主題正好適合我。書中提到內向者與外向者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差異,這類差異容易引起誤解與摩擦。性格外向者喜歡與人交談,熱衷參加外界的活動。他們的注意力放在外在的自我上,如果沒有與他人或外界相聯繫,就可能會產生孤獨和精力耗盡的感覺。性格內向者是從自己的內部世界──如思想、觀念和情緒中獲得精力,他們的注意力總放在自己的頭腦內部。僅僅是處於人群中,就會讓他們感覺刺激太多。性格外向者喜歡體驗大量的外部刺激,而性格內向者喜歡深入了解自己所體驗的事物。

  從儒道思想的觀點來看,個性上的內向與外向屬於氣質之性。宋儒將人性分成「義理之性」與「氣質之性」兩層。義理之性是人人相同的,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心善性,是一切道德價值的根源。氣質之性則因人而異,包括情緒、欲望、個性、資質等。道家對個性上的差異,傾向採取接納、包容的態度,如老子常說的「樸」──「見素抱樸。」(《道德經》第十九章)「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復歸於樸。」(《道德經》第二十八章)「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。」(《道德經》第三十七章)「樸」的意思本來是原木,未經人為的加工雕飾,還保有自然的生機與無限的可能,故老子以「樸」做為道的象徵。「樸」就材質義、氣質義來說,是遺傳與環境交互作用,形成相對穩定的性格結構。對於這類自然存在的事物,老子通常採取觀照或順勢而為的態度,「處無為之事,行不言之教」(《道德經》第二章),並不會強求改變。「樸」就其做為道的象徵或工夫修養來說,是指尚未受到名言概念分化的心靈狀態(無名),順著分化的趨向走,容易產生矛盾衝突,如老子說:「天下皆知美之為美,斯惡矣。皆知善之為善,斯不善矣。」(《道德經》第二章)內向與外向只是不同的美和善,如果硬要以自己的性格為標準,把對方改變成和自己一樣,則是人為造作而非自然。

  儒家對氣質之性就不只是全盤接納,而是要變化氣質,讓氣質對道德實踐產生正面效益。如子路與冉求請教孔子同一個問題,孔子的回答卻不同。孔子提醒子路要三思而後行,先聽長輩的建議再行動;但對於冉求,孔子則勉勵他聽到道理就立刻去做。因為「求也退,故進之;由也兼人,故退之」(《論語‧先進》),內向的人要活潑一點,外向的人要穩重一點。但「君子求諸己,小人求諸人。」(《論語‧衛靈公》)老師的教導、指點僅供參考,還是要尊重學生的自主意願及成長步調,不能強求。「君子易事而難說也。說之不以道,不說也;及其使人也,器之。」(《論語‧子路》)要達到君子心中的理想,完全不受氣質限制是很難的;但君子對於每個人性格上的長處與短處,都能夠有一分同情、欣賞、包容,充分發揮自己的長處即可,不會責備求全。這才是君子的風範。

2016年6月13日 星期一

儒道日記 (31) 信心與信行

  記得之前在課堂上聽過老師說的一個小故事:有一位俠客遭人襲擊,受了重傷,生命垂危。仙人正好路過此地,便出手搭救。俠客養好傷後,仙人給他一粒「救命仙丹」,並叮囑說:「這顆仙丹無論什麼病痛都可以治好,但只能用一次,用完就沒了,非萬不得已不要使用。」仙人說完這句話就消失了。俠客將仙丹保管好,將仙人說的話牢記在心,從此闖蕩江湖無往不利,到死都沒有使用這顆仙丹。這個故事說的是「安慰劑效應」,仙丹本身不見得有什麼神奇的功效,但俠客有這顆仙丹,心就安了,不僅行走江湖有恃無恐,即使受了傷、生了病,也會盡可能自行找方法醫治。仙丹雖然是虛構,卻有真實的效果。

  療傷治病是消極的,就開展道德事業來說,「仙丹」或許也有積極的作用。當我們相信自己能夠完成一件好事,即使現實上離目標還有一段路,成功機率也會提升。孟子說:「可欲之謂善,有諸己之謂信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下》)「可欲」是在行動前先經由良心權衡,有意義、價值的事才做,反之則不做。重點在「可不可」,「欲」做的事經過良心認「可」才是善。「有諸己之謂信」,事情雖然經由良心認可,但必須真正做到,自己才有深刻的體驗、感受。「信」就是真實可靠之意。問題在於如何做到?訂出宏偉的計畫很容易,執行才是最艱鉅的任務。我想這可以分成信心(如實知)和信行(真實行)這兩面來討論。就信心來說,我們對良心要有絕對的信仰,不只是相信良心隨時能夠呈現,良心呈現就會帶給人充實感、悅樂感,如孔子說:「我欲仁,斯仁至矣!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「仁者不憂。」(《論語‧憲問》)還要相信良心一定能夠落實在行為上,而將事情完成,如孔子說:「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?我未見力不足者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即使一開始力量不夠,也不宜半途而廢,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,自然會發揮出潛能,完成原本以為辦不到的事。

  就信行來說,〈中庸〉云:「凡事豫則立,不豫則廢。言前定則不跲,事前定則不困,行前定則不疚,道前定則不窮。」(第二十章)這是說凡事都要有所準備,事先有周詳的計畫就不容易失敗。但道德實踐是針對眼前當下,具體的情境千變萬化,換一個情境,良心就要重新感應恰當的做法,很難提前準備,和〈中庸〉的說法似乎有衝突。其實不一定有衝突,因為情境雖然不同,但總有跡象可循;如日月星辰的運行也會有誤差,但還是在軌道上。只要良心隨時依照狀況調整計畫即可,不必完全不做準備。為什麼有準備就不容易失敗呢?因為人經常抗拒不了誘惑,在當下的情境中,被其他事物所吸引而分心,無法堅持做正確的事。所謂的計畫,便是幫助我們排除其他選擇,而專注在當下該做的事情上。雖然「當下該做的事」與「原先設定好的事」可能有一些落差,但計畫已經先擋住了頹廢墮落的事,不至於在飽食終日、無所用心的狀況下,被欲望牽著鼻子走。故計畫在道德實踐上還是有間接的貢獻。

2016年6月4日 星期六

儒道日記 (30) 知識份子的氣節

  孔子說:「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現今台灣媒體正充斥著「喻於利」的風氣。知識份子著述、講學的目的原是為了明道、傳道,提升個人身心修養及淨化社會風氣,可稱為「道德邏輯」。但現代學術研究日趨專業化,學者在象牙塔內苦心鑽研,其研究成果往往與社會大眾疏離,僅能夠成就一己的名聲。如果要走大眾化、普及化路線,又容易流於膚淺媚俗而不夠純正。由於大眾喜歡誇張、煽情的風格,及輕鬆、不用思考的內容,隨著風向潮流起舞,對於較嚴肅深刻的議題,往往不屑一顧。媒體為了賺錢,也不得不迎合大眾的喜好,可稱為「市場邏輯」。

  市場邏輯和儒學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,雖然「義」與「利」兩者並非絕對不相容,但總要以「義」為主,先講求動機的純正,名利權位及社會影響力的高低則順其自然。但知識份子為了求生存或「五子登科」(房子、車子、妻子、孩子、金子),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,時時掛念自己的文章是否受人歡迎,位子是否順利卡到,卻並未付出同等甚至更多心力修養身心、改過遷善,道德變成追求名利之餘的點綴,價值觀的顛倒錯亂莫此為甚。如果將生活重心放在進德修業上,以道德為核心價值,每天掛念自己的學問是否充實,著作、講學能否傳達永恆、普遍的道理,根本不會有多餘的心思考慮求名求利的事。例如子張請教孔子如何才能獲得名利權位,孔子便不回答這個問題,只回答:「言寡尤,行寡悔,祿在其中矣!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每日三省吾身、謹言慎行,祿位自然在其中,並非刻意經營、追求而得。

  知識份子應保持格調、氣節,名利應是著作、講學自然獲得的結果,而非以著作、講學做為獲取名利的手段、工具。當然儒家並非唱高調,謀生活動也是實現道德價值的必要基礎,以我個人為例,雖在數間大學兼課而尚能餬口,但在少子化的衝擊下,也隨時有失業的風險。故我也做好「繼承家業」的心理準備,雖然對家中生意未必感興趣,但父母逐漸年老,也需要安享清福。兼課工作告一段落後,一方面可協助父母,另一方面也可以潛心著述。因儒道思想符合我的志向、興趣,故即使無名無利,還是會繼續鑽研。但我不會做虛偽的事情:明明動機、考量是為了名利權位,卻冠上高尚的口號,為自己營造完美的形象,吸引群眾崇拜。橋歸橋,路歸路,賺錢也不是壞事,但既然要著述、講學,就應該以著述、講學的標準為主,勿參雜其他動機,如宣傳特定的政治立場、宗教教義,或炒作知名度、建立人脈、排斥異己等。應該盡量讓自己的生心動念單純化,依照老師傳授的十六字心法來實踐:「誠意正心,戒慎恐懼,循序漸進,步步為營」,才符合儒學的真精神。

2016年5月26日 星期四

儒道日記 (29) 提起與放下

  最近在顧炎武《日知錄》看到一段較有感觸的文字:「有亡國,有亡天下,亡國與亡天下奚辨?曰:易姓改號謂之亡國。仁義充塞,而至於率獸食人,人將相食,謂之亡天下。」「保國者,其君其臣,肉食者謀之。保天下者,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。」依我的理解,政治是眾人之事,固然人人都該關心,但總要分工合作,交給專家(君臣)處理。至於文化,關連到社會生活的各層面,而與人人有關,故文化風氣的提升,每個人都應該思考、努力而有一份責任。亡國事小,社會風氣敗壞導致人淪為禽獸,才是最可悲的。顧炎武又舉出許多例子來說明世風日下,如數典忘祖、趨炎附勢、寡廉鮮恥、肆無忌憚等,為了逐名求利而毫無氣節,「心術之壞,於斯極矣」。雖是針對魏晉清談之風而發,恐怕也是明末社會的真實寫照。

  台灣近年來的諸多亂象,也與上文所說類似。如有大學校長販賣假學歷,要求校內教師購買。又在教育部要求下,大學追求表面的績效數據,老師帶領學生集體到圖書館「秒借秒還」,衝高書籍借閱量。再如陳立恆〈不知禮,台灣的未來無以立也〉一文提到,大學生上課時「一半以上聽眾都在低頭玩手機,第一排竟有幾位學生旁若無人聊天」。又中小學有上萬名流浪教師,不僅平日有可能被派去做各種雜事,到了考季還要勞苦奔波,犧牲教學品質以換取來年的一點溫飽,毫無尊嚴。如同人會生病,凡此種種都是文化風氣衰敗的跡象。

  面對世衰道微,身為讀書人該如何自處?我想還是要回歸孔孟建立的道德價值才有希望。孟子說:「得志,與民由之;不得志,獨行其道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下》)「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善天下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正可做為自我勉勵的箴言。讀書人要能夠提起也能放下,提起是指保持「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」的操守,身處濁世卻不與現實妥協,依舊獨行其道。「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吾往矣!」(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)之所以能力排眾議,抵擋住旁人質疑的眼光,則是因為平素做「集義養氣」的工夫所致。「其為氣也,至大至剛,以直養而無害,則塞於天地之間」(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),正因為對道義的堅持,培養出盛大流行的「浩然之氣」,才能抵擋住外界的壓力。如台灣社會常見的「人文無用論」便是一大壓力來源。

  放下是指「天下溺,援之以道」(《孟子‧離婁上》)一個人無論多麼努力,力量總是有限。道德事業的推動需要大家共同參與,我也僅能盡到自己的一分責任,無法「手援天下」。所以在《論語》中,子貢問孔子「博施濟眾」如何?孔子答以「己立立人,己達達人」與「能近取譬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,便是提醒子貢勿空口說大話,應該切實實踐,做一分算一分,救一個算一個,事情做完就立即放下,勿對未來有過多不切實際的期望。

  無論提起或放下,總要考量個人的性情,找出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。我的個性內向,興趣在於讀書、寫作、做研究,不喜與人交往。故「文以載道」較符合我的志趣。雖然寫文章並非儒家的終極目的,也常被人批評為空談、不切實際,但在個人力量微薄、一時之間無力改變社會的狀況下,潛心著述不失為一條可行之道。雖然人對現實可能無能為力,但在文字的天地裡,人可以突破現實的限制,自由創造出一套適合自己的人生觀、價值觀、世界觀;藉由經典詮釋,又可以指點、烘托出形而上的理想。雖然文字創作畢竟仍屬於虛擬而非實存,但能夠講習這種學問,就保住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。等到時機成熟,大家願意學習聖賢之道,這些文字便能夠發揮其功用。效法孔子「垂空文以斷禮義」或許正是我的使命所在。

2016年5月13日 星期五

儒道日記 (28) 只問耕耘,不問收穫

  儒家的人生觀或人生態度,可以用「只問耕耘,不問收穫」八個字代表。孟子說: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,是求有益於得也,求在我者也。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,是求無益於得也,求在外者也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進德修業是操之在己,完全可以由自己掌握,故應該不斷努力,這是「只問耕耘」。至於自己的努力在現實上能否獲得好結果,這就不由自主,需要別人乃至客觀環境等種種條件的配合而不能強求,故「不問收穫」。無論是自我修養或人際互動,都應該將這八個字牢記在心、奉為圭臬。

  從自我修養來說,「克己復禮」為仁,具體內容是「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」。(《論語‧顏淵》)我們應該嚴以律己,言行舉止皆合乎道德規範。「見善如不及,見不善如探湯」(《論語‧季氏》),對於進德修業之事,應該像趕火車那樣,唯恐錯過車班,一秒鐘都不能延遲。對於不善之事,如吃喝玩樂的誘惑,或貪圖安逸、消極怠惰的欲望,都應該斷然拒絕,好像將手伸進滾燙的熱水裡,一秒鐘都不能忍受。這樣看來,儒家似乎是追求完美的境界,容易給自己甚至別人帶來壓力。但如前所述,儒者在遇到事情時,雖然會盡心盡力去做,但對於現實上有什麼成果,卻不做任何強求。孔子說:「若聖與仁,則吾豈敢?」人的精神氣力總是有限,連孔子也不敢保證永遠完美。只能秉持真誠的心,不斷修養自己、幫助別人,「為之不厭,誨人不倦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罷了。一方面全力以赴、追求完美,一方面又能夠適時放下,化解可能造成的壓力。既認真又灑脫,故能無入而不自得。孔子不是不懂休閒,如曾點嚮往「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」的境界(《論語‧述而》),孔子也很認同,只是要「志於道,據於德,依於仁」才能夠「遊於藝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,付出一番辛苦的努力後才能悠遊自在,不能一開始就畏難苟安。

  從人際互動來說更是如此,君子儘管秉持一顆真誠的心,「以文會友,以友輔仁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,願意以優美的文化活動,與別人做生命與生命之間的交流,以促進彼此的人格成長。但別人是否接受自己的善意,卻不是君子能夠決定的。理想上來說,健康的生命一定會自我開放,接受新的訊息,從中篩選揀別、去蕪存菁,幫助自己朝真善美的境界成長,如孔子學無常師。但現實上如果對方畏懼、排斥我們的訊息,無論是因為對方生命受傷而自我封閉,或另有適合對方的溝通方式,都應該先尊重對方的自主意願。君子也只能盡人事、聽天命。子貢請教孔子行仁是否要「博施濟眾」,孔子卻提醒他「能近取譬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,前者注重對別人或社會的影響力,後者注重道德實踐本身,身心修養、文化創造活動本身就有價值,影響力大小已非孔門講學的重點了。

2016年5月4日 星期三

儒道日記 (27) 淡中滋味長

  近年來台灣食品安全問題層出不窮,導致「美食王國」的名聲蒙塵。大賺黑心錢的無良商人固然該受譴責,一般人的飲食習慣也需檢討。人們喜歡吃香喝辣或注重色澤,對食物本身的成分卻不太重視,商人為求在市場上生存,便不得不添加化學物質,吃下去之後會加重身體負擔,甚至損害健康。

  身體如此,心靈亦然。從對心靈層面的追求來說,台灣也算是一個大國,不僅宗教發達、寺廟林立,也有各式各樣的心靈課程、演講、工作坊……等。宗教或心靈課程的用意原是勸人向善,喚醒內在的良知,讓人能夠自己作主,去面對、克服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和挑戰;但一旦與市場連結,牽涉到利益,就難免混入雜質,喪失原初的純淨。市場機制的邏輯是盡可能吸引更多顧客,故有種種方法,如某些宗教或心靈導師建造金碧輝煌的道場,身穿華美的衣服,舉辦超大型活動以求場面壯觀等,這是利用一般人羨慕榮華富貴的心理,吸引眾人的注意,但是否也間接鼓勵、助長了信眾的虛榮心?又如某些宗教或靈修活動強調參加後可獲得現世或來生的福報,並舉出各種靈異之事來證明,甚至主張不需經由讀書、思考、修行……等辛苦努力的過程,只要加入團體、奉獻金錢,就可以快速致富或死後上天堂。靈異之事或天堂是否存在暫且不論,但這種說法是否也間接鼓勵、助長了信徒的功利心,及「不勞而獲」的怠惰心?再如有些人認為講師應該幽默風趣,最好每五分鐘講一個笑話,不斷插科打渾製造娛樂效果。幽默固然是很棒的人格特質,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,社會上到處充滿了荒謬、不合理之事,何妨放開心胸,以樂觀幽默的態度面對,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,遇到事情反而能化險為夷。每天正經八百、一板一眼就沒有意思。但如果一遇到較深、較難或枯燥的內容,就兩眼呆滯無神、拒絕聽講,學習的心態是否有所偏差?變成以玩樂心為主,有無學到東西反而變成次要。

  上文並沒有否定種種行銷手法的意思,孔子說:「文質彬彬,然後君子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君子除了內在的美好本質之外,也需要以恰當的方式、管道呈現出來,方能被人接納、理解。但我憂心的是過度的行銷、包裝,將會敗壞這美好的本質,如同食品添加了化學物質會傷害身體。如上文所述,宗教修持或心靈成長的目的,原是為了啟發道德心,但在市場經濟思維的影響下,不知不覺之間人心竟扭曲變質,變成以虛榮心、功利心、怠惰心、玩樂心為主,還舉出種種理由(如大家都是如此、這樣才能生存)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。本末倒置,禍害甚大。要解決此問題唯有回歸儒道思想,孔子說:「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儒學雖有內在的仁心與外在的禮文兩面,但仍以仁心為本。老子更云:「道之出口,淡乎其無味。」(《道德經‧第三十五章》)去除外在的包裝,才能保全內在的純淨。如果能夠保住內在的道德良知,即使不加入任何宗教或心靈課程又何妨?如果心態不正,就算上再多課或聽再多笑話也沒用。古人有一句老話說:「淡中滋味長。」回歸自然質樸才能長久,這是我們該時時提醒自己的。

2016年4月10日 星期日

儒道日記 (26) 從孔子思想看隨機殺人案

  近年來台灣出現了多起「隨機殺人」案,從2014年鄭捷在台北捷運揮刀砍殺無辜乘客,再到最近的內湖殺童案,似乎都可以視為一種徵兆和警訊。由於台灣政治、經濟發展長期停滯,人心普遍壓抑、苦悶,生命力被堵塞而找不到出口,人性當中黑暗、受傷、扭曲的那一面便會慢慢浮現。媒體對兇手的共通特徵也做了歸納分析,如年輕男性、工作不穩定、自卑、疏離、吸毒或有精神病等,由此又引發精神障礙者該不該強制就醫的爭議。大眾的恐慌可以理解,但上述做法也只是治標不治本。人生問題的根源,多是人生觀、價值觀的偏差所導致。如何建立正確的人生觀、價值觀才是關鍵,這方面孔子可以幫上很大的忙,因為孔子本人便是身處亂世,生命依然剛健光輝的典範人物。儒家思想原本就是一種樂觀、積極的學說,面對濁世仍持續奮鬥,永不放棄希望。因此我認為在台灣重新提倡儒學是很有必要的。

  孔子的人生觀、價值觀究竟是什麼呢?我想可以舉《論語》開宗明義的三句話來說明:「學而時習之,不亦悅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?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首先,「學而時習之」,人生的意義和目的便是不斷地學習、成長,先自我充實,再將所學活用在生活中。學習與實踐是相輔相成的。孔子曾說自己是個「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」的人(《論語‧述而》),雖然學習和思考必然有其辛苦之處,但在克服困難後,心中的充實感、意義感、喜悅感也是不言而喻的。「仁者先難而後獲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,生命就在克服困難的歷程中不斷超越、提升。第二,「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」自我成長、自我實現也不是只考慮自己,人我是關連在一起的。「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,當我們生命健康、行有餘力時,就要積極、主動幫助別人,讓別人也活得好;正因為我們有能力幫助別人成長,才更證明自己的生命是充實悅樂的。第三,「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?」雖然依照第二點,德性的修養自然會感動、吸引志同道合的朋友前來,不孤單、不寂寞;但如果現實上還是窮困潦倒該怎麼辦呢?孔子認為我們應該建立根本自信,即使不受別人重視,依然可以自我肯定。如孟子說: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,是求有益於得也,求在我者也。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,是求無益於得也,求在外者也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財富、名聲甚至感情皆是身外之物,並無法完全由自己掌握;相反地,心性修養、道德實踐則操之在己,「我欲仁,斯仁至矣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。若對自己能夠掌握的事物多注意一分,對自己不能掌握的事物少注意一分,即使身處困阨的環境,心中也不會有太多抱怨、不滿。

  上述三點合起來就是對至善的熱愛,如孔子說「好仁者,無以尚之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或孟子說「仁義忠信,樂善不倦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如果一個人能夠做到上述這三點,就不至於因為空虛寂寞、憤怒絕望而殺人。如果社會能夠提倡這樣的價值觀念,強調終身學習、積極實踐、犧牲奉獻、不計較毀譽得失的態度,社會一定有長足的進步,隨機殺人的問題也就化解於無形了。

2016年3月25日 星期五

儒道日記 (25) 教育的核心目的

  謝宇程先生〈不體罰要怎麼教?小學老師:上課一半時間在管秩序,上進的小孩當然去補習班〉一文,點出了現今台灣學生學習動機薄弱的現象,頗為真實。文中有句話引發我的思考:「老師們付出再多心血把學習知識變得有趣,還是很難比電動更有趣。苦口婆心勸告學生:『未來要有競爭力!才能實現你的夢想!』但不是人人有夢想啊?」就我的解讀,這句話似乎隱含了看待教育的兩種態度,一是認為教育有用,將教育視為「培養競爭力」及「實現夢想」的手段。一是認為教育無用,認為人生不需要擔負太多責任,既然沒有特別想做的事,那就無所事事或打電動消磨時間即可。這兩種態度看似相反,其實各有所偏,都沒有把握到核心價值。且父母、師長愈強調學習的重要,給學生愈多壓力,學生就愈想逃避、放棄。

  儒家看待教育的態度為何?儒家不偏向任何一端,而是採取中庸之道。這一點可引用孔子的話來說明。孔子說:「志於道,據於德,依於仁,游於藝。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又說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由《論語》可知,儒家認為教育或學習的目的是「學道」,但要先了解「道」不是什麼,才能精確掌握「學道」的意義。在學道的過程中,固然有校園裡常見的知識灌輸與行為塑造,但這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。前文提到的「實現夢想」類似教育上鼓吹的「適性」原則,讓學生學他們熱愛的東西。不需要死讀書,只要有一技之長即可。但這只是才性的自我實現,儒家的「道」則是德性的自我實現,要學習如何做一位君子。如樊遲請學稼、為圃,孔子皆回答自己不懂,便是因為才性並非孔子講學的重點之故。「培養競爭力」則是就社會體制來說,必然有贏家和輸家,排名前5%的頂尖菁英可獨佔種種物質或心理資源,如名利權位等。即使才能或機運不夠,無法爬上高位,至少可以養活自己。但孔子說:「謀道不謀食,憂道不憂貧。」(《論語‧衛靈公》)可見謀生或成功也不是學習的重點。

  無所事事、喧嘩吵鬧,當然更不符合儒家的教育觀。孔子說:「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,難矣哉!不有博奕者乎?為之,猶賢乎已。」(《論語‧陽貨》)相較之下,投入休閒活動還比較好,起碼有個生活重心。但這也有風險,那就是會過度沈迷。如現代常見的「網路成癮症」,便是為了電玩或網路而犧牲掉健康、親情等更重要的事。如孟子說:「耳目之官不思,而蔽於物。物交物,則引之而已矣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便是心靈陷溺在感官欲望的刺激當中而無法作主。

  行文至此,儒家的「學道」究竟是指什麼呢?我們可以說這「道」就是指「仁」,「仁」不假外求,因為「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「仁」也是君子的本質,「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?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仁者愛人,「仁」可以理解為內心的充沛動力。「仁」是普遍無私的愛,不需要靠種種有限的條件(如天賦才華、名利權位、吃喝玩樂)來定義。孟子說:「學問之道無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「找回良心」才是教育的核心價值所在。

2016年3月10日 星期四

儒道推廣日記 (24)

  上學期末一直到寒假,寫作的腳步似乎慢了下來,臉書發表的文章不多,直到這學期開始才有進展。一方面是因為期末非常忙碌,有許多作業和考卷要批改;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寫文章是一件費力的事,事情忙完總是想放鬆一下,故還無法下定決心縮減休閒,專注在寫作上。現在臉書既然又開始經營,不妨也利用這機會,思考「寫作的意義」為何,勉勵自己繼續走下去。

  寫文章和其他事一樣,可以分成「外在動機」與「內在動機」兩面來看。「外在動機」即寫作的目的是為了寫作以外的事,以我自己為例,寫文章有一部分是為了找工作,累積一定的論文數量,才有機會成為大學專任教師。另一部分是為了爭取認同,愈多人閱讀我的文章,了解、支持我的想法,我的知名度也就愈高;知名度愈高,也就愈有利於在社會上生存。「職位」和「知名度」皆是外在動機。並不是說外在動機不好,外在動機也值得肯定,但儒家重視的應該是內在動機,如孔子說:「不患無位,患所以立;不患莫己知,求為可知也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不必擔憂有無職位或別人對我的肯定,而要擔憂自己有沒有能力。可見內在動機才是寫作的核心、本質意義,外在動機只是輔助。

  「內在動機」即寫作是為了寫作本身,而非寫作以外的事。這也可以引用孔子的話來說明:「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。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這句話的原意是學思並重,只學習卻不思考,會流於迷惘困惑;只思考卻不學習,會流於危疑不安。「學」與「思」也是修養的兩條進路,如〈中庸〉說:「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、篤行」。「學問」是透過經典文字,領悟聖賢的智慧精華。「思辨」就像爬山、打球或游泳等運動,運動是體力活動,思考是腦力活動,兩者都需要反覆、長久練習,才能臻於精熟。運動可保持身體健康,思考可使頭腦清明。以儒道研究來說,便是運用現代語言重新詮釋經典,將前人的智慧吸收、消化成為自己的血肉,不斷往真、善、美的人生境界前進。

  寫作一定包含學思兩面,如果不向歷史上偉大的思想家學習,就寫不出好作品。但如前所述,內在動機的重點在於培養自己的能力,而非功成名就。故即使寫不出好作品也無妨,只要有助於道德實踐,人生朝向理想多前進一分,寫作就達成了目的而有其意義、價值。就像爬山、打球或游泳,我們不會因為沒拿到世界冠軍、破金氏紀錄,就停止做這些運動;同樣地,我們也不會因為作品無法流傳千古,就喪失對寫作的熱愛。這當中有一種微妙的心態:一方面要認真投入、全力以赴,努力用文字將道理彰顯、開發出來,讓作品有永恆的意義。另一方面對於創作之後的任何結果都坦然接受,即使默默無聞,心中也不至於有太多失望、挫折,不因此而停歇了學習、思考、創作、實踐的腳步。就此而論,寫作就是一種修行。〈中庸〉說:「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。溫故而知新,敦厚以崇禮。」又說:「人一能之,己百之;人十能之,己千之。」可做為每位文字創作者的座右銘。

2016年2月16日 星期二

儒道推廣日記 (23)

  台灣是宗教信仰極為發達的地方,寺廟、教堂林立,可說是達到了「三步一間宮,五步一間廟」的盛況,有巨大的社會影響力。相較之下,儒家在現代社會的影響力逐漸式微,令人有「儒門淡泊,收拾不住」的感嘆。尤其台灣已進入少子化時代,從事儒家的學術研究,已很難在大學裡找到教職餬口,投身宗教也成為另一種選擇。如同滿清入關後,知識份子不甘為異族效力,許多人便選擇出家為僧,如方以智等。各宗教為了吸引人才,亦提供優渥的條件,如撰寫相關論文便可獲得高額獎學金等。「出處進退」對儒者來說原本就是重要的課題,故在投身宗教前,也應從儒家思想的角度,對其中的利弊得失做審慎的評估才是。

  首先要聲明的是,我對任何宗教信仰都抱持肯定、尊重的態度。且從晚明開始,儒、釋、道三教早已融合在中華文化的大流中,佛教徹底本土化,佛道兩家的教義也包含許多儒家思想的成分。基督教未來也可能融入中華文化,而有新型態的發展。從本質上來說,宗教是對宇宙人生的問題提供終極解答,可給予信徒安身立命的心靈歸宿。從效果上來說,宗教只要是勸人向善,對社會就有正面的影響。但只要牽涉到現實利益,如獎學金、職位等,便有瓜田李下之嫌疑。俗話說:「拿人手短,吃人嘴軟。」如果接受這些優渥的條件,恐怕無法再像現在一樣放言高論。即使不認同該教的教義、儀式或教團組織,為了混一碗飯吃,也不能隨便提出批評。甚至為了維持該教的形象,還要幫忙粉飾陰暗面。這與我平素所信奉的儒家思想,恐怕會有所衝突。孔子說:「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儒家從孔子開始就最重視義利之辨,為了現實謀生的考量,犧牲思考和發言的自由,這恐怕是儒者的良心所不允許的。

  以上是從偏負面的角度立論。換個角度來看,如果宗教的立意良善、出發點是好的,我也就沒什麼好批評的,不致產生太大衝突。但有一教義問題,本人仍無法認同,那就是許多宗教皆注重鬼神,以之為生活重心;認為透過某些儀式,可以和神明或宇宙力量感應、溝通,進而預知未來、獲得某些好處。

  我並未否定神明的存在,甚至可以大膽地說我相信有神明,只是對神明的理解與前述信徒完全不同。我認為信仰的目的不在於預知未來或求取福報,而僅僅只是為了心安理得;即使窮困而死,也不需有任何怨言。如顏回「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。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而且我認為神明賜福的對象,不是每天祈禱、膜拜的信徒,而是每天努力不懈、只問付出不求回報的人,正所謂「天助自助者」、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」。這也包括合理規劃工作進度、廣泛學習知識等,如〈中庸〉說的:「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、篤行。」如果一個人遇到事情,不動腦思考、不工作、不學習,只一味向神明求助,神明難道會保佑他嗎?鼓勵大家偷懶、抄捷徑的神明,是真正的神明嗎?由於想法上、理念上的差異,故我仍不適合遁入宗教當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