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8月30日 星期三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3)

  子曰:「論篤是與,君子者乎?色莊者乎?」(《論語‧先進》)

  本章討論觀人之法。儒家以道德實踐為重,觀察人物不能只憑他的言論來判斷,還要看他的行為;不能「聽其言而信其行」,更要「聽其言而觀其行」。(《論語‧公冶長》)但在有機會深入了解對方的行為以前,也只能先觀察他的言語及表情。孔子對這部分也有所提示:「視其所以,觀其所由,察其所安。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言語和表情是外在的,可歸入「所以」這一層;但更重要的是「所由」,也就是言語、表情背後的動機為何?是否出於真心?或是為了討好別人,刻意包裝、偽裝過的姿態?

  「論篤是與」是賓語提前的倒裝句,可還原為「與論篤」。「與」是讚許,「論篤」是言論篤實、中肯,具有正當性和可行性。如果一個人的言語、表情油腔滑調,固然可以推知他欠缺真心誠意,如孔子說:「巧言令色,鮮矣仁。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但即使一個人言論篤實,我們還是要想想:他是真君子嗎?或只是表現出態度莊重的樣子而已?不應該輕易稱許、相信別人。雖然人之性善,但現實是很複雜的,許多人在進入社會後,良心善性都會慢慢流失,我們還是要有觀察、判斷的智慧才行。

2017年8月27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2)

  子曰:「先進於禮樂,野人也;後進於禮樂,君子也。如用之,則吾從先進。」(《論語‧先進》)

  本章主旨為「禮失而求諸野」,周朝初年發展出高度的禮樂文明,到了春秋時代已經面臨僵化、老化、異化的危機,需要恢復生命力。「先進」是先學習,「野人」是郊外之民,因為質樸,還保留許多古代的禮樂。「後進」是後學習,「君子」是朝廷官員,當時僭越之風盛行,為了展現權勢,他們未必會繼承、遵守原本的禮樂制度,孔子就曾經批判過魯國貴族季孫氏:「八佾舞於庭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?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季氏身為大夫,卻僭用天子的八佾舞。由於這些貴族是政治、社會領袖,所謂上行下效,人民也會受到影響、帶動,認同新的做法,想要當「君子」不想當「野人」,禮樂的真精神就漸漸喪失了。

  禮樂的真精神不是為了樹立權威,而是促進身心修養。禮的精神是「敬」,由尊重自己到尊重別人,拿捏人我相處的分寸,損有餘而補不足,形成合理的秩序。樂的精神是「和」,藉由優美的音樂,溝通、凝聚人我之間的情感,眾人和樂融融、打成一片,形成整體的和諧。禮的重點在分別,樂的重點在合一。

  孔子說「如用之,則吾從先進」當然不是叫人死守古禮,那只是表面形式而已。重點在於思考制訂禮樂背後的動機或原則是什麼?是為了身心修養,還是貪戀權勢?由不同的動機或原則出發,制訂出來的禮樂也會不同。能夠促進身心修養的禮樂才可用,因為自我成長是人心本有的要求,所謂「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,不僅要求自己的生命成長,也希望別人同步成長。由這一點出發,禮樂才有普遍性。愛慕虛榮、貪戀權勢則不可行,違背了人心、人性的普遍要求,只會鼓動、助長上下相爭的風氣而已。

2017年8月25日 星期五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1)

  君子不以紺緅飾。紅紫不以為褻服。當暑袗絺綌,必表而出之。緇衣羔裘,素衣麑裘,黃衣狐裘。褻裘長,短右袂。必有寢衣,長一身有半。狐貉之厚以居。去喪,無所不佩。非帷裳,必殺之。羔裘玄冠,不以弔。吉月,必朝服而朝。(《論語‧鄉黨》)

  〈鄉黨〉在《論語》全書二十篇當中是很特殊的一篇,其他篇章記錄孔子及弟子的言行,〈鄉黨〉則專門記錄孔子的日常生活,包括食衣住行等。為什麼一本談孔子思想的書,要特別記錄這些看似瑣碎的小事呢?因為儒家的學問是「內外交相養」,意義、價值的根源固然是人內在的良心,但外在的禮法也有其重要性。

  良心與禮法是互相影響的,心如果不端正,會反映在食衣住行等生活習慣上,嚴重的話甚至會傷害身體,如暴飲暴食。反過來說,生活習慣不佳,也會干擾心的清明,如睡眠不足或飲酒使頭腦昏沈,影響判斷力。又如穿著打扮,也反映出你如何看待自己。如果穿著邋遢、過於暴露或奇裝異服,可能會給予自己某種暗示,認為自己沒有價值、不值得尊重或自我中心,對德性的養成是不利的。

  所以我們應該雙管齊下,「心」與「禮」並重:良心能夠作主時,可將衣食住處當成行道的憑藉,將德性彰顯、展現為優雅的生活方式及行為舉止。萬一良心昏沈,外在的禮法也可以做為一種提醒,讓自己振作精神,防止言行走向偏激。兩者當然是以心為本、以禮為末,但本末是一貫的。

  儒家的「道」不是高懸在天上,和人間世界無關;「道」是隨時隨地在日常生活中實踐的。《周易‧繫辭下》說:「黃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。」衣服除了保暖等實用功能之外,更重要的是藉由服裝儀容來培養人的德性。

  孔子的衣服不用深青色、暗紅色滾邊,居家不穿紅色和紫色的便服。深青色用於齋戒,暗紅色用於服喪;紅色和紫色太豔麗,較適合女性。夏天炎熱,孔子穿葛布(絺綌。葛之精者曰絺,粗者曰綌)的單衣(袗),裡面必穿內衣,以免因衣服輕薄短小而裸露身體。冬天寒冷,孔子上朝,外面穿黑上衣,裡面配黑羊皮的袍子;在外交場合,外面穿白上衣,裡面配白鹿皮的袍子;歲末大祭時,外面穿黃上衣,裡面配黃狐皮的袍子。可見孔子穿衣服注重場合及色彩的搭配。

  在家穿的皮袍要長,右邊的袖子短,便於做事。「必有寢衣,長一身有半」程子認為是別章的文字混入本章,宜刪去。在家穿狐貉皮製作成的袍子,較為保暖。喪服已除,任何飾物都可以佩帶。君子通常會佩玉,象徵溫潤之德,也會攜帶長劍等武器。上朝或祭祀時所穿的禮服,要用整幅布做成裙子;其餘的裙子一定會剪裁,以節省布料。不穿戴黑皮袍(羔裘)、黑色禮帽(玄冠)去弔喪。每月初一必定穿朝服去上朝。羔裘是上朝用,玄冠是祭祀用,不宜混搭。

  本章提到的毛皮是在古代的情境下,現代科技進步,已有更佳的代替品,不必殘害動物。又本章的重點是君子即使面對食衣住行等小事,也能夠隨時用心而做出恰當的選擇、搭配。我們不必一味模仿、套用本章的穿著打扮,孔子對待事情的「態度」才是我們要學習的。

2017年8月22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0)

  子欲居九夷。或曰:「陋,如之何?」子曰:「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」(《論語‧子罕》)

  「九夷」是東方少數民族的泛稱,當時人認為他們未開化。另一說是九夷原本是小國或商代遺民,因地處偏遠,生活方式受當地原住民影響,遂被中原人士視為野蠻人。孔子在中原各國宣揚他的理想,無法被社會接受,於是起了移居到九夷的念頭。為什麼九夷比起中原人民更能夠接受孔子的學說呢?這是因為中原人民心中懷有成見所致。雖然就物質條件和社會制度來說,中原各國的發展程度較高,還保存了一部分周代的禮樂文明。但「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春秋時代的人民已失去原本純樸善良的風氣,凡事皆從「利益」的角度考量,講求權謀詐術。如孟子說:「世衰道微,邪說暴行有作。臣弒其君者有之,子弒其父者有之。」(《孟子‧滕文公》)要讓人民接受孔子的道德理想是很困難的。

  反觀九夷,雖然物質條件、社會制度不如中原,但人民心中沒有成見,能夠虛心向孔子學習。物質文明不發達,反而使他們保存較多的質樸,更有機會成長改變。可見孔子認為華夏和夷狄在「人的價值」上都是平等的,雖然文明發展程度有先後高低,但從人之性善出發,華夏和夷狄並無不同。孔子並不是一位大漢族主義者,也符合現代多元文化與族群和諧的觀念。「陋不陋」不在於已有的文明成果,而在於能否發揚人的善性;從這點來說,中原各國對自己的「進步」沾沾自喜,不肯向孔子學習,反而比九夷更淺陋呢!

  本章重點在「君子居之」,人生的意義、價值是由自己的心靈創造的,不受外在環境決定。物質器用的發達本質上是中性的。從好處說,固然可以讓我們的生活更便利;從壞處說,也可能因為生活太安逸,讓我們喪失了心靈的創造力。無論是沈溺於聲色犬馬等感官享受,還是投入爭名逐利的社會潮流,同樣是成為物質的奴隸,心靈無法自己作主。只有找回心靈的創造力,才能夠善用各種物質工具,增益人生的幸福。孔子正是有充分的自信,知道在任何環境下他都可以適應,善用身邊的事物做為行道的憑藉,所以並不會覺得居住在蠻荒有什麼不便。當然孔子這句話只是指點,不是非得要搬家不可(孔子事實上也沒有真的前往九夷),只是藉由這個機會,希望刺激、喚醒僵化的人心罷了。

2017年8月17日 星期四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9)

  大宰問於子貢曰:「夫子聖者與?何其多能也?」子貢曰:「固天縱之將聖,又多能也。」子聞之曰:「大宰知我乎!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。君子多乎哉?不多也。」牢曰:「子云:『吾不試,故藝』。」(《論語‧子罕》)

  「大宰」通「太宰」,官名。「與」是疑問語氣詞。由本章可了解聖之所以為聖的關鍵,及孔子與其他聖人不同之處。太宰對聖人的了解是多才多藝、無所不知、無所不能,孔子正是一位博學的人,符合太宰心中對聖人的想像,故請問子貢:「您的老師是一位聖人嗎?不然他為什麼如此多才多藝呢?」

  子貢長久追隨孔子,知道聖之所以為聖的關鍵,並不在於無所不知、無所不能。聖之所以為聖是德性問題,不是知識、技能問題。無論知識、技能有多少,只要他能夠將上天賦予人的善性充分實現出來,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,就稱得上是聖人了。如果有豐富的知識、技能當然也很好,因為要在現實生活中愛人、助人,讓德性發揮應有的功效、作用,也需要客觀知識、技能的輔助。但即使沒有,也不妨礙他成為聖人。孔子只是是聖人,又正好多才多藝而已。「多才多藝」與「聖人」沒有因果關係,所以子貢說:「是上天讓孔子成為聖人,又讓他多才多藝。」

  孔子聽了太宰與子貢的問答,又進一步補充說明。此處孔子沒有對「聖」做討論,大概是因為孔子非常謙虛,曾說:「若聖與仁,則吾豈敢?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不敢自居為聖,所以他略而不提。孔子雖然多才多藝,但從聖人的本質來說,孔子和古代的聖人並無不同;只是因為成長背景、環境的差異,使孔子附加「多才多藝」這項特質。孔子早年喪父,生活極為艱辛,因為家境貧困,曾給季氏做過管理倉庫的小吏,出納錢糧算得公平準確;也曾擔任過管理牧場的小吏,牲畜繁衍茁壯。因此他又升任主管營建工程的司空。(見《史記‧孔子世家》)君子該做的事情是修身養性及治國平天下,相較於內聖外王來說,管理倉庫、計算錢糧、畜牧牛羊算是粗鄙之事。但〈中庸〉說:「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願乎其外。」君子無論處在任何崗位上,都會努力將分內的事情做到最好,所以才學會許多技能。但孔子不以此自滿,知道君子之所以為君子,不在於有許多專業知識和技能,而在於身心修養;身心修養作好了,知識和技能才能夠發揮正面的效益而不會被濫用,所以說「君子多乎哉?不多也」。

  琴牢(孔子弟子)在一旁聽了,又補充說:我以前聽老師上課說過,老師是因為不受重用,所以才多才多藝的。可見孔子並不是在太牢面前故作謙虛,而是把握到君子的本質。儒家不反對知識、技能,只是強調德性和知識、技能之間的本末先後關係,以德性為本、為先,知識技能為末、為後。並不是只要德性,不要知識技能(孔子本人就多才多藝);但也不能只重視知識技能,忽略德性人格的養成。應該本末兼備且區分清楚才是。

2017年8月14日 星期一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8)

  曾子曰:「可以託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臨大節而不可奪也,君子人與?君子人也。」(《論語‧泰伯》)

  本章說明君子的節操,由君子的行為表現可推知君子平日的志向與學養。「六尺之孤」指幼君。「百里」指侯國,「命」指政令。本章是描述古代政治的一種特殊狀況:舊君即將逝世,新君因為年幼,還沒有能力執政;舊君往往會指定一位輔政大臣,協助新君處理政事。輔政大臣所處的地位是最危險的,就國內來說,許多政敵會嫉妒輔政大臣獨攬大權,在一旁虎視眈眈,隨時準備取而代之。其他人也會懷疑輔政大臣有篡位的野心,散播謠言,導致人心惶惶。就國外來說,其他國家也可能利用政權交替、政局不穩的機會派兵入侵。

  此時正是對輔政大臣的考驗:必須穩定局勢,對內整頓內政,讓百姓過著安定的生活,充實國力;對外鞏固國防,有效嚇阻外敵,維持國家生存。還要將新君照顧、培養好,具備全方位的品德和能力,未來成為一位優秀的君主。最重要的是克制內心的私欲,不僅在狀況危急時,要有殺身成仁、捨身取義的心理準備;即使能夠順利應付上述挑戰,也絕不可得意忘形,因權力而腐化。自始至終都要戒慎恐懼,時間到了就欣然下台、功成身退,將權力還給新君,才算是完成舊君的託付。這對大臣來說確實是最艱鉅的考驗,通過考驗才是真君子。

  君子為什麼在危急時能夠作國家的中流砥柱,心志一點不動搖呢?可能是平常就培養高遠的眼光和胸襟,以高標準勉勵自己,不只求一技之長,能夠活下去就好;更要起領導作用,為國家、社會指出應走的方向。也可能是平時就從事身心修養,如諸葛亮的名言「淡泊以明志,寧靜以致遠」,故能夠置個人的生死、得失於度外。能夠擔任輔政大臣,也表示此人有一定的聲望,不僅具備傑出的才能,也有深厚的資歷和實際的功績,才會受到舊君信賴。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,歷史上真正通過考驗的,只有伊尹、周公、諸葛亮等寥寥數人而已(其他人掌權後大多腐化或篡位)。我們不必擔憂自己無法坐上最高的位子,坐上去之後能否留下好評價,才是該擔憂的。

2017年8月12日 星期六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7)

  曾子有疾,孟敬子問之。曾子言曰:「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;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君子所貴乎道者三:動容貌,斯遠暴慢矣;正顏色,斯近信矣;出辭氣,斯遠鄙倍矣。籩豆之事,則有司存。」(《論語‧泰伯》)

  王船山《讀四書大全說》對本章有深入的解釋,茲抄錄如下:「先儒說曾子得聖學之宗,而以授之子思、孟子。所授者為何事,但與他一個可依可據者而已。故其臨終之言,亦別無付囑,止此身之為體為用者,即為道之所貴;修此身以立體而行用,即是『君子所貴乎道』。其後子思之言中和,則曰『喜怒哀樂』,不離乎身之用也。容貌、顏色、辭氣者,喜怒哀樂之所現也。鄙之與雅,倍之與順,正之與邪,信之與偽,暴之與和,慢之與莊,中節不中節之分也。孟子言天性,曰『形色』。容貌、顏色、辭氣者,形色也。暴慢、鄙背之遠,信之近,踐形者也。」

  曾子身患重病,孟敬子前來探望他。曾子說:「鳥快死時,叫聲都很悲哀;人快死時,說話都很善良。」為什麼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?因為面臨死亡,人對身外之物的種種貪求、牽掛都不得不放下,心思較純淨;也因為來日不多,必須將最重要的道理傳承下去,不再談枝微末節。底下這段文字也等於是曾子的遺言,總結他一生的心得。

  「君子所貴乎道者三」不是說「君子重視『道』產生的三種功效」,而是說「君子重視這三種『行道』工夫」。動容貌、正顏色、出辭氣都和身體有關,是「修身」工夫。為什麼修身如此重要?因為身是內心與外在世界的交接點,是連結內外的關鍵。〈大學〉八條目中,格物、致知、誠意、正心屬於內聖之學,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屬於外王之學;「修身」統率內聖外王,故儒學也可以稱為修身之學。格致誠正的目的是為了實踐道德;也唯有由自身的道德實踐做起,才能端正家國天下。曾子的修身工夫是很切實的,如三省吾身、珍重身體髮膚等,把握到了儒學的精華。

  容貌是動作姿態,顏色是面部表情,辭氣是言語聲調。容、顏、辭是靜態的,貌、色、氣是動態的。為什麼在修養上無形的動作、表情、語氣、聲調比有形的語言、文字更重要?因為如船山所說「喜怒哀樂不離乎身之用」,身體與情緒是相連的。語言文字可以依樣畫葫蘆,別人說什麼我也跟著說;但身體、情緒很難作假,你的情緒(喜怒哀樂)會直接反映在你的身體(容貌、辭氣、顏色)上,呈現出真實的生命狀態。這就要有轉化生命底層陰暗面的真工夫,不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理智思辨而已。工夫做到身體、情緒上才切實。

  修養的目標是「中和」,未發曰中,發而中節曰和。「中節」是恰到好處,無過與不及。容貌、顏色、辭氣都要「中節」,因為言行恰到好處,所以既不會招來別人粗魯無禮的對待(暴),也不會被別人輕視侮辱(慢);言行能夠傳達內心的真感情(近信,信是誠實可靠);說話的語氣、聲調、音量也能夠跟內容相配合,不會因為太直接而顯得莽撞(鄙),也不會因為太溫順而失去感染力(倍)。中節不是機械化地取剛強與柔弱的平均值,而是該強則強,該弱則弱。

  孟子說:「形色,天性也。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「形色」指身體,身體是道德實踐的憑藉,儒家是將天賦的善性,透過身體、情欲具體呈現出來,不是離開身體、情欲另外做一套修養工夫。「踐形」就是肉身成道,將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、價值(包含身心兩面)完全實現出來。

  動容貌、正顏色、出辭氣這三種工夫是時時要提醒自己去做的,日常生活瞬息萬變,言行有了一點偏差,就不算是恰到好處。修身是君子生活的重心,至於禮儀(籩豆是古代祭祀燕享時,用來盛棗栗之類的竹器和盛菹醢之類的高腳木器,借指禮儀)的事,雖然也很重要,但可以交給各行各業的專家(有司)去處理。儒家關心的是提升人的素質,人的素質提升了,各種專業知識、能力都可以慢慢培養、學習。曾子臨死前展示他學問的重點及個人風格,值得我們仔細參究。

2017年8月9日 星期三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6)

  君子篤於親,則民興於仁;故舊不遺,則民不偷。(《論語‧泰伯》)

  本章前面還有「恭而無禮則勞,慎而無禮則葸,勇而無禮則亂,直而無禮則絞」這四句話,但因為與後文意思不連貫,古人在註解時大多認為應該分成兩章,今從之。本章的「君子」指在上位者。儒家主張「德治」,政治的重點不在於法令規章等技術層面,領導者的心態或價值觀才是根本。「君子」雖然只是稱呼上位者,但社會上各領域的領導者,如政治領袖、意見領袖等,由於位高權重,是眾人矚目的焦點,對社會自然有較大的影響力。所以掌握權力、資源的人更應該修身養性,使「德」與「位」相配合,權位才能發揮正面的意義。

  儒家認為政治領袖負有「化民成俗」,使「民德歸厚」(《論語‧學而》)的責任。要改變人民的行為,雖然也可以藉由嚴刑峻法,用強制力加以矯正,但「道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,人民只會表面遵守、服從這些規定,避免受到處罰;內心卻並不真正認同,做了好事沒有榮譽感,做了壞事也沒有羞恥感。如大學裡許多課程設有「點名制度」,為了不留下缺課記錄,大學生點名時會前往教室,但不見得有聽課,可能在發呆、玩手機、看課外書等,不知道為何而學。

  既然強制力行不通,儒家認為應該從政治領袖自身做起,以身作則,示範良善的價值觀與行為,人民自然會模仿學習。「篤」是寬厚,「興」是興起,「故舊」是老朋友,「遺」是拋棄,「偷」是人情淡薄。領導者如果有一顆善良柔軟的心,便能和家人、朋友建立起深厚的感情,盡力照顧家人,不拋棄老朋友。這種溫柔敦厚的氣質,便會慢慢感染周圍的人,形成「蝴蝶效應」:無論是真心認同領導者的做法,或者只是想要討好領導者以獲得利益,都會努力學習這種作風。孔子說:「君子之德,風;小人之德,草;草上之風,必偃。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不知不覺間,社會風氣就轉變了,由「爭權奪利」轉變為「重視感情和道義」。

  現代民主政治雖然以客觀的制度運作為主,不強調領導者個人的作風,但人民素質、文化水準、社會風氣對政治仍然有深遠的影響力。如果沒有良善的價值觀在背後支持,民主恐怕也會流於爭權奪利的愚民政治吧!

2017年8月8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5)

  子曰:「君子坦蕩蕩,小人長戚戚。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

  孔子說:「君子的胸懷是平坦寬廣、光明無私的,小人的心情時常陷入擔憂懷疑、緊張恐懼當中。」君子、小人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別?原因在於兩者心態不同。君子時常培養「無條件的自信」與「無條件的愛人」兩種心態,「無條件的自信」是不以種種外在條件,如貧富、貴賤、美醜、智愚……來定義自我的價值,無條件肯定、接納、支持自我的存在。即使我一無所有,依然能夠頂天立地。天生我才必有用,只要我活在天地之間,我的存在就是有意義的,人生的價值完全靠我的心靈去自由選擇、創造,不需要依靠任何外在條件,這才是真正的、永久的自信。

  由「無條件的自信」引發出「無條件的愛人」,對我以外的一切人事物,皆能夠一視同仁,原則上給予平等的肯定、接納、支持乃至尊重、愛護,不參雜分別、計較、佔有的念頭。這種自信愛人的胸懷,自然能夠培養出光明俊偉的人格氣象;人生中無論遭遇順境或逆境,都能夠保持內心的平靜而不慌亂,以正確的方式去回應。有這種從容鎮定的風範才算是君子。

  小人則正好相反。小人的自我價值是需要靠外在條件支持的,但外在條件的存在又無必然保證,即使一時之間擁有社會主流價值認定的那些「好條件」,如名聲、財富、地位、美貌、聰明等,也難保哪天不會失去它們。小人就是看不透外在條件的短暫和虛幻,無法接受它們終有一天會消失的事實,所以才會投入無窮的競爭、比較,為了多佔有它們一天而勞心傷神。表現在外的言語、行為、容貌自然是憂心忡忡、患得患失,甚至心力交瘁、未老先衰了。

  曾昭旭先生在《讓孔子教我們愛》書中,又從「自我防衛機構」的角度來解讀本章。小人之所以「長戚戚」是基於過去的受傷經驗,相信別人卻被別人欺騙、打擊,導致內心受傷。為了保護自己而張開防衛網,別人進不來,自己也出不去,形成牢固的心結。由於傷口沒有獲得徹底的療癒,只是隱藏在自我防衛機構之下,面對新的人際關係時,仍然會受到過去的陰影干擾,無法擺脫固定的互動模式而再次受傷。受傷後只好再加強防衛,將自己封閉起來,形成惡性循環,人也就愈來愈沒有自信,愛人的能力愈來愈脆弱了。所以在每一次危機或受創之後,立即善後以恢復生命的健康是十分重要的。只有健康的生命(君子)才有能力去愛人,健康生命的表現之一就是「坦蕩蕩」,和人相處沒有隱藏的地雷或防衛網,故能夠接納、關懷別人而不失其自信。

2017年8月5日 星期六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4)

  子曰:「文,莫吾猶人也。躬行君子,則吾未之有得。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

  「莫」,也許。孔子說:「學問方面,也許我還可以趕得上別人。至於親自實踐君子之道,我就沒有十足的把握了。」可見言說容易,實踐才是最困難的。「文」取廣義,凡可以用語言文字描述的知識,都屬於「文」的範圍,包括探究事物原理的科學知識,及探究人生、宇宙根本原理的哲學知識。

  但君子之所以為君子,重點不在知識而在實踐,雖然可以通過學習,預先將經典中的道理儲存在大腦裡,但如果不去實踐,就沒有切身的感受、深刻的體驗,不算是真正懂得這些道理。進一步說,經典中的道理,既有其永恆性、普遍性,但又是在特定的時空、面對具體的情境,用古代的語言文字寫成的。我們在實踐時也不能盲目套用,應該秉持明覺的心靈,敏銳感應當下的處境,將經典中的道理做微調,賦予新的詮釋;甚至在道理流於僵化時,還應該靈活變通。這樣實踐才能夠恰到好處,符合良心、仁心的要求。

  像這種在具體情境下的分寸拿捏、懇切實踐,連孔子都沒有自信能夠完全做到。雖然孔子已經是當時最博學的人之一(達巷黨人曾經讚美孔子「博學而無所成名」,見《論語‧子罕》),但孔子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了不起;就實踐君子之道來說,孔子也只是我們的同道、同修,跟一般人一樣需要不斷努力呢!

2017年8月3日 星期四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3)

  陳司敗問:「昭公知禮乎?」孔子曰:「知禮。」孔子退,揖巫馬期而進之,曰:「吾聞君子不黨,君子亦黨乎?君取於吳為同姓,謂之吳孟子。君而知禮,孰不知禮?」巫馬期以告。子曰:「丘也幸,苟有過,人必知之。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

  本章可看出孔子在人際交往上的分寸拿捏。陳國的司敗問孔子:「魯昭公是一個懂得『禮』的人嗎?」孔子回答說:「是的。」司敗是官名,即司寇,掌管司法。陳司敗的問題有陷阱,魯昭公在當時雖然以「知禮」聞名,但魯昭公只是熟悉禮樂的操作程序、典章制度而已。就個人行為來說,昭公有許多不合禮之處。昭公知禮只是知識上的掌握,並未親身實踐。陳司敗在提問時並沒有說清楚「知禮」的意義,孔子就以一般人對魯昭公的了解來回答。這也是「為尊者諱」的表現,孔子身為魯國人,對昭公的缺點當然很清楚,但不必在外國人面前批評自己國家的君主,故只做簡單回答。

  孔子離開後,司敗揖請孔子的弟子巫馬期上座,對巫馬期說:「我聽說君子不會私心偏袒某些人,難道君子也會如此嗎?魯昭公娶了吳國公室的女子,魯國與吳國是同姓,但昭公為了掩飾這點,將女子改名叫吳孟子。如果昭公這樣的行為算是知禮,那麼誰不知禮?」魯、吳兩國君主都姓姬,同樣是周朝王室的後代。古禮同姓不婚,昭公以為改名可以避人耳目,其實是掩耳盜鈴、欲蓋彌彰。如果這種「硬凹」的行為算是知禮,禮的尊嚴就喪失了。所以司敗懷疑孔子有私心,刻意偏袒自己國家的君主。

  巫馬期將陳司敗的話轉告孔子,使孔子面臨兩難:如果要維持倫常秩序,就不得不揭發魯君的醜聞;如果不想批評魯君,又會傷害倫常秩序。所以孔子採取一種間接、委婉的回答方式:「我是很幸運的,如果我犯了過錯,別人一定會知道。」孔子感謝陳司敗的提問和巫馬期的轉告,讓自己有機會檢討、反省自己說話是不是有不充分、不圓滿之處。因為能夠直接溝通,總是比被別人在背後批評、說閒話要好;也因為有司敗的提醒,才不會在不知不覺間,幫昭公不合禮的行為背書,對社會產生負面影響。可見孔子的態度是非常謙虛、客氣的,凡事反求諸己。孔子承認自己犯了錯,等於同意司敗對昭公的批評,肯定婚姻之禮;但又不渲染昭公的醜聞,保全君臣之義。故能夠解決前述的兩難,不會被陳司敗設下的陷阱給困住。

2017年8月1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2)

  子曰:「聖人,吾不得而見之矣;得見君子者,斯可矣。」子曰:「善人,吾不得而見之矣;得見有恆者,斯可矣。亡而為有,虛而為盈,約而為泰,難乎有恆矣。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

  孔子說:「聖人我是不可能見到了,能夠見到君子,也就可以了。善人我是不可能見到了,能夠見到有恆者,也就可以了。」本章難解之處在於:聖人、君子、善人、有恆者的差別何在?參考王船山在《讀四書大全說》的解釋,聖人、君子是一組,以「志」為主;善人、有恆者是一組,以「氣」為主。人的生命包括大體與小體兩面:心志屬於大體,是形而上的價值根源;身體、氣質屬於小體,是形而下的具體存在。

  善人、有恆者以氣質為主,並不是說他們沒有心志,而是心志的力量尚未充分發揮,雖然他們也能夠做出道德行為,但道德行為來自於「個性」的部分比較多,來自於「自覺反省」的部分比較少。嚴格來說,善人、有恆者的道德行為只是一種習慣,不算是真正的道德實踐。善人、有恆者能夠做到多少道德行為,也受到自然的傾向決定。雖然善人、有恆者養成的是好習慣,但好習慣對他們來說仍是一種限制,如果有恆者要培養自己不那麼擅長的道德行為,如勇敢的人要表現謙遜,謙遜的人要表現勇敢,便會感到困難。同理可證,善人要練習凡事都自覺地反省、思考,也會不熟練。要到君子的層次,才能夠擺脫這種限制。

  善人與有恆者的差別在於:有恆者只能在某一項或某幾項道德行為上堅持到底,善人則能夠全面做出各種道德行為。善人與有恆者的相同處在於:他們都能夠誠實地面對自己。「亡而為有,虛而為盈,約而為泰」是將沒有當成有,空虛當成充實,少當成多。以道德實踐來說,就是打腫臉充胖子,聽到道理就以為自己做到;就算做到也只是一種表演,內心並不真正相信;就算做到了且相信,也只是道理的一小部分,換一個情境就不適用,卻以此自滿。三者都是不誠實,因為虛假,所以很難持續。至善是永恆的理想,道德實踐的重點不在結果上的完美,而在努力的過程,即使不完美,只要誠實面對自己,就做到了基本功,也才有改進的可能。腳踏實地才是這四種人的根本。

  君子與聖人都能夠自覺地從事道德實踐,兩者的差別可借用《孟子》原文來說明:「充實之謂美,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。大而化之之謂聖,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下》)君子是「美」和「大」,聖人是「聖」和「神」。從自覺反省來說,君子與聖人的本質是一。但聖人是「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道」(〈中庸〉),內在的修養已臻化境,不夾帶絲毫雜質;外在影響力也遍及天下,能夠博施濟眾。聖人等同天道,其境界無法用語言文字描述窮盡;君子則還在努力的過程中。雖然君子比不上聖人,但既然兩者本質是一,只要有君子的修養,也就等於朝向聖人境界前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