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7月30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1)

  子曰:「君子博學於文,約之以禮,亦可以弗畔矣夫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

  「弗畔」是不背離「道」。中國哲學有「本體」與「工夫」的區別,本體是道或真理本身,工夫是體現道的方法或途徑。《論語》的「道」是仁道,道不在心外而在心中,所以「見道」也可以說是仁心呈現,而有人我一體之感。但仁心呈現往往需要特殊的機緣,如孟子說乍見孺子入井,才有怵惕惻隱之心。仁心雖然也可以自己呈現,「我欲仁,斯仁至矣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,但仁心要長久維持也很難,孔門也只有顏回能夠「其心三月不違仁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,其餘弟子只能堅持一天(日月至焉)。在仁心尚未呈現,或雖呈現卻維持不住時,就要藉由修養工夫使心靈純淨化,提高生命品質,仁心才能常存。

  本章的「博文」與「約禮」便是兩種修養工夫。「博文」是廣泛學習知識,知識無窮無盡,又以與道德實踐密切、直接相關的知識為優先學習的目標,也就是讀經。為什麼要讀經?因為經典是聖賢留下的言行記錄,聖賢的生命是最純淨的。我們今日行道,也應該參考前人的經驗。雖然聖賢和我們所處的情境不完全相同,不能完全照搬硬套,但起碼可以做為提醒、對照,喚醒我們平日昏昧的良心;也可以用來檢查良心有無偏差,避免出現「自以為是良心,實則夾雜私欲」的狀況。與道德實踐無關的知識,如各種專業知識或技能,如果有時間也可以學習,雖然這些知識對成德沒有直接幫助,但善加運用也可以增益人生的幸福。

  「約禮」是當下在生活中實踐。「約」是約束,用禮來約束身心。禮本來是日常生活的具體規範,包括食衣住行各方面;進一步延伸到人倫,人與人之間依照長幼尊卑、親疏遠近,各有其恰當的互動方式;再進一步引申為形而上的「天理」,此時的禮也就等於仁了。就人倫層面來說,禮的精神就在於「敬」,人與人之間能夠相互尊重,各自盡到自己的本分,不互相干擾妨害。禮的實踐要點也在於分寸拿捏,依照當下的狀況,選擇最恰當的方式與對方溝通,才能相互理解,達成情感的交流。不宜將「禮」解釋成盲目遵守某些呆板的規範、教條,遺忘了禮的精神。無論彼此尊重或分寸拿捏,都是建立在「約束身心」這基本功之上,克制自己的情緒、欲望,內心清明了,才能有效與人互動。

  「博文」與「約禮」沒有一定的先後順序,有時我們可以先學習一套道德知識,嘗試在生活中運用、實踐,再依照結果修正原初的想法。有時也可以先試著與人互動,如果遇到困難、阻礙,再參考前人成果,努力學習以求通達。勉強要說個順序,自然以實踐為先,學習為後,但兩者其實不可分,只要持之以恆,都是有助於身心成長而接近「道」的。

2017年7月27日 星期四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0)

  宰我問曰:「仁者,雖告之曰:『井有仁焉』,其從之也?」子曰:「何為其然也?君子可逝也,不可陷也;可欺也,不可罔也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

  宰我問孔子:「一個有仁德的人,如果別人告訴他:『有人掉進井裡了』,他會奮不顧身跳下去救人嗎?」宰我並不是單純提問,而是故意設下陷阱、難題來測試孔子。「仁」是孔子平日經常教導弟子的核心價值,但春秋時代是亂世,有德之人不一定有福,對人付出關懷,不僅得不到回報,甚至還可能反過來被別人利用、糟蹋、傷害,真是太不公平、太不值得了。如孔子周遊列國,也是懷抱救世的熱忱,卻多次遭遇危難(如陳蔡絕糧),始終沒有獲得重用。宰我是言語科高材生,機智有餘而天良不足,也許是有感於現狀,對孔子講的「仁」起了懷疑,才提出此問題。

  這問題的難處在於:無論回答「是」或「不是」都不合理。如果仁者不顧一切跳到井裡,不僅未必能夠救到人,還可能導致自己受傷、死亡。當然宰我是做個比喻,暗示說:老師你天天提倡「仁」,結果還沒幫助到天下人,自己就先垮了,這種事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。但如果聽到這消息卻見死不救,則又與「仁」相矛盾。仁者愛人,仁就是無私的關懷,「人飢己飢,人溺己溺」,對待別人像對待自己一樣去幫助他。所以仁者一定會去救人,但現實上又行不通,可見我們不應該提倡「仁」。

  孔子認為:仁者、君子本其愛人的心願,當然會去救人(比喻積極關懷、改善社會),但愛人、救人並不是憑一時衝動、一廂情願就可以的,需要有恰當的方法和知識,這部分就稱為「智」。孔子是「仁且智」,以宰我的例子來說,仁者固然會對井中人生起惻隱之心,但絕對不是自己立刻跳下去,而是會靜下心來,思考哪些方法才能安全救人,如尋找繩子、打119請求消防隊支援等。己立才能立人,己達才能達人,愛人前先照顧好自己,具備充足的能力再出門助人,才是有智慧的做法。當然「仁」與「智」兩者仍以「仁」為本,因為有一顆愛人的心,才會努力設想各種解決問題的方法,故也可以單提「仁」而將「智」包含在其中。「可逝也,不可陷也」,是君子會前往救援,但不會愚昧到陷入井裡。「可欺也,不可罔也」,是可以用聽起來合理的事(如井裡有人需要幫忙)欺騙君子,卻不能誣賴君子不明白道理(如跳進井裡)。可見儒家是通情達理的,宰我對儒家的想法完全是誤解。

2017年7月26日 星期三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9)

  子曰:「質勝文則野,文勝質則史。文質彬彬,然後君子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

  「質」是內在的本質,「文」是外在的修飾,「野」是鄉野之人,「史」是掌管文書的官吏。任何事物都有內外兩面,《論語》主要是就道德實踐而言,道德實踐的本質,就是人的仁心、愛心。「質勝文」就是由仁心、愛心發為各種言行表現而不加修飾,雖然可以將自己的情感充分傳達出來,但卻不一定能被對方接受、讓對方感動。就像鄉野之人,雖然有真心誠意,但作風不免粗鄙,言行舉止太過直接,容易嚇到別人。

  「文勝質」則是落入另一極端,對自己的一言一行、一舉一動,皆從是否能被別人欣賞、接受的角度來考慮,不顧內心真實的感受而戴上假面具。就像管理財貨、文書、出納的小吏,只要滿足長官的要求、法律的規範即可,事情是否有實際的成效,不在他考慮的範圍,常流於官僚作風、形式主義。

  「彬彬」是不同事物配合適當的樣子,「質勝文」與「文勝質」都不恰當,質文應該兼備,既要保持真心誠意,又要懂得修飾,用對方能夠接受、理解的方式來表達。言行舉止除了「相互溝通」這項素樸的、實用的功能之外,還要講究美感、莊重典雅,才能顯出君子的風範。

  「文質彬彬」固然是最高的理想,但如果一時之間做不到,質、文只能取其一時,與其過度修飾、包裝而隱藏、壓抑了真感情,還不如直接將感情表達出來。因為質才是根本,孔子說:「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如果沒有真感情,再優雅、客氣的言行也是毫無意義。現代社會注重功利,凡事都要以理性精密計算,將人變成體制運作底下的一顆螺絲釘,才能貢獻最高產值、發揮最大效率。人的真感情不免被壓抑而感到苦悶、孤單,這是我們要警惕的。

2017年7月25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8)

  子謂子夏曰:「女為君子儒,無為小人儒。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

  「女」通「汝」,你的意思。孔子告誡子夏:要做君子儒,不要做小人儒。「君子儒」與「小人儒」的差別何在?王船山說:「君子、小人相對勘。蓋天下自有一種『小人儒』,以儒為利,曲學阿世,自無真識真修。君子於道,自見其不可不學,求之必至,自處必嚴。『無為』者,不可夾帶一分俗學也。」(《四書箋解》)這段話的關鍵在於「以儒為利」,君子儒是將儒學本身揭示的理想當成追求的目標;小人儒則是將儒學當成手段、工具,用來追求儒學以外的事物,如功名利祿。

  儒學本身揭示的理想是什麼?可以〈大學〉首章為例來說明:「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於至善。」「明明德」是內聖,「親民」是外王,「止於至善」是兩者的結合。換句話說,儒家是修己、治人之道兼備的,但「內聖」完全操之在己,「外王」就需要靠其他條件配合,如知識或時機等。因此君子會將重點放在修養自己,愛人、助人則只能盡力而為,無法在結果上強求。

  君子、小人的差別在於動機、心態或價值觀,君子是為了追求自我與別人的生命成長而學習儒學,故在學習時會經常思考:如何運用到生活中?如何對自己的身心修養有幫助?君子固然也會廣泛學習知識,如前文所述,外王層面仍需要知識的輔助,但這是以愛人、助人為前提,不是為知識而知識。小人則是將儒學知識化、理論化,當作一種學問去背誦、理解、闡釋。知識化、理論化沒有不好,將觀念講清楚也很重要,有助於道德思考與實踐。問題在於小人將知識、理論當成建立個人聲望、成就、地位的工具,比別人多一點學問,受到大家擁護、崇拜,就沾沾自喜、驕傲自誇,才是最大的毛病。君子的學習是因為「義所當為」,別無其他動機或目的。小人則是只想到自己,動機不純粹。

  「止於至善」是永恆的理想,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做到。小人學習儒學的目的,是為了妝點自己的形象;所以即使明知所講的學問自己做不到,還是要標榜提倡,以免形象破滅。至於君子,則會坦然認錯,「君子之過也,如日月之食焉」(《論語‧子張》)。即使仍有缺失,但至少已因為內心的這一分真誠,而有改過向善的可能了。

  孔子為什麼特別告誡子夏要做「君子儒」而不要做「小人儒」?可能因為子夏在孔門是文學(取廣義,泛指各種學術)科的高材生,長於學術之人容易有拘泥於語言文字、光說不練的毛病,所以孔子特別提醒他:實踐才是儒學的根本啊!

2017年7月23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7)

  子華使於齊,冉子為其母請粟。子曰:「與之釜。」請益。曰:「與之庾。」冉子與之粟五秉。子曰:「赤之適齊也,乘肥馬,衣輕裘。吾聞之也,君子周急不繼富。」原思為之宰,與之粟九百,辭。子曰:「毋!以與爾鄰里鄉黨乎!」(《論語‧雍也》)

  公西赤(字子華)出使齊國,冉求請孔子給子華的母親一些俸祿(古代俸祿以穀類計算)做為補貼,孔子說:「給她六斗四升。」冉求請孔子多給一些,孔子說:「給她十六斗。」結果冉求給她八十斛。孔子知道後,說:「子華前往齊國,乘坐肥壯的馬,身穿輕暖高貴的皮裘。我聽古人說過:『君子只救濟那些危急困頓的人,不對富有的人錦上添花。』」原憲(字子思)擔任邑宰,孔子給他俸祿九百,原憲推辭不敢接受。孔子說:「請不要推辭。如果有多餘的俸祿,可以用來幫助當地的窮人。」

  本章可看出孔子對金錢的態度,著眼點不在金錢的多少,而是金錢的用途為何。該用則用,只要用途正當,即使多給也不必吝惜;不該用則不用,如果用途不正當,即使少給也應該批評。該不該給或該給多少,皆以道義為標準,金錢才能夠發揮正面的功效。子華出使齊國是公務,按照規定,政府本來就會給予子華俸祿,但子華的母親和公事無關,補貼她並不合乎體制。除非有特殊狀況,使者非常窮困,出使會影響家中生計,法理不外人情,才需要額外給予安家費。但從子華的食衣住行來看,他家非常富有,奉養母親不成問題。冉求也許是想利用子華出使的機會,特別照顧一下這位老同學,做個人情無妨;但既然是公款就不該亂給,所以對冉求的請求,孔子都回答得很保守,便是暗示冉求「富上加富」是不必要的。

  原思則是另一種情況,俸祿九百是政府規定的,即使原思覺得太多,也不應該推辭。之所以會給予這麼多俸祿,背後一定有它的道理。因為這些俸祿並不是只贈送給原思個人或原思的家人,在給予的同時,也規定接受後的義務:支應必要的生活開銷後,如果還有剩餘的俸祿,必須拿出來救濟窮人。既然有正當的用途,即使金額龐大,原思也不必推辭。可見孔子對不同的狀況,皆能做出合宜的權衡、判斷,讓金錢成為行道的利器,而非一味貪求或排斥金錢。

2017年7月20日 星期四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6)

 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:「其行己也恭,其事上也敬,其養民也惠,其使民也義。」(《論語‧公冶長》)

  子產是鄭國大夫公孫僑,曾經在鄭國長期執政,在內政、外交等各方面都有優異的表現,深受鄭國百姓愛戴。子產的年代略早於孔子,是孔子的前輩,孔子也多次推崇、讚揚子產。「君子」指上位者,子產不僅位高權重,更重要的是能夠實踐「君子之道」。春秋時代懂得治理國家、帶兵打仗、擅長外交辭令、學問淵博的人才也不少,但並不是每位政治家都道德高尚,如管仲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,雖然對保存華夏文化功勞甚大,但生活奢華,私德不免有虧。能夠樹立人格典範的政治家只有子產,所以孔子特別欣賞子產,以子產的行事風格做為學習的標竿。

  子產自我修養以「恭」為原則,雖然他才華洋溢,為鄭國立下許多大功,待人處事卻非常謙虛、謹慎,不與別人競爭、比較。子產事奉長上以「敬」為原則,雖然大權在握,對國君仍然十分尊重。凡事依禮法而行,盡心盡力完成國君交代的事情,認為這是理所當然。在政治秩序混亂、時常以下犯上的春秋時代,這是很難得的。子產養育百姓以「惠」為原則,政治人物雖然說要照顧百姓,卻常流於口號。子產能夠腳踏實地,體察人民的痛苦究竟在哪裡,並且努力消除,讓人民確實感受到政府的恩惠。子產指揮百姓以「義」為原則,義者宜也,做任何事都恰到好處,不僅能夠明確判斷哪些事該做,在推行政策的過程中,也能夠妥善規劃進度、分配職務,讓事情順利完成。

  子產雖然是政治家不是哲學家,沒有提出一套完整的理論,但從他的行事風格來看,已經將儒家的許多道德原則體現出來了。儒家的政治觀,其重點不在施政的方法、技術,而在於施政者的心態及道德修養。以態度端正為前提,人與人之間才能和諧相處,有效活用人力、物力資源,達成造福百姓的目標。

2017年7月19日 星期三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5)

  子謂子賤:「君子哉若人!魯無君子者,斯焉取斯?」(《論語‧公冶長》)

  子賤是孔子弟子,姓宓名不齊。《呂氏春秋‧察賢》:「宓子賤治單父,彈鳴琴,身不下堂而單父治。」這就是成語「鳴琴而治」的由來。單父是地名,子賤治理單父為何事半功倍?《孔子家語‧辯政》有詳細的說明,其施政之道有三:一是「父恤其子,其子恤諸孤,而哀喪紀」;二是「所父事者三人,所兄事者五人,所友事者十一人」;三是「此地民有賢於不齊者五人,不齊事之而稟度焉,皆教不齊之道」。孔子認為第三點才是關鍵。可見子賤很注重孝悌慈、喪禮及朋友交往,並且懂得向比自己優秀的人虛心請教,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君子。

  孔子很讚賞子賤,但追本溯源,子賤之所以道德高尚,除了他個人的努力之外,環境也是重要的因素,正所謂「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;白沙在涅,與之俱黑」(《荀子‧勸學》)。所以孔子又感嘆:假如子賤不是成長在有許多君子的魯國,他又要從哪裡學習君子的風範呢?如前幾篇文章所說,君子與小人最大的差異在於人生觀、價值觀,君子以「義」為主,小人以「利」為主,追尋的方向不同。子賤固然優秀,但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抱持君子的想法,其他人都不贊同,他恐怕也會畏懼、退縮而難以堅持;所以子賤學有所成之後,也要回過頭來感謝這些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直支持他。希望台灣可以像春秋時代的魯國一樣,戒除急功近利、浮躁淺薄的風氣,人人以道義相互期勉,社會上有愈來愈多君子受到肯定、重視,成為文化大國。

2017年7月18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4)

  子曰:「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

  「訥」是言語遲鈍。君子總是不輕易說一些大道理,而是將重點放在努力實踐。孔子這句話點出一般人常犯的毛病,就是說得多、做得少。因為「說」比較容易,只要有一點聰明才智,就可以滔滔不絕。而且「說」容易成為一種表演,用來塑造自己的形象,讓別人崇拜、敬佩。拿道理要求別人,在言論上佔據制高點;但所說的道理連自己都做不到,只是將道理當作博取美名的工具罷了。這當然是對真道德的扭曲。

  人性有好逸惡勞的自然傾向,必須刻意下工夫扭轉,容易、輕鬆的「言」要節制,困難、辛苦的「行」要堅持,言行才能一致。應該像子路一樣,「子路有聞,未之能行,唯恐有聞」(《論語‧公冶長》),聽見任何道理,都要去思考如何將之落實於生活中,在實踐的過程中不斷印證或修正,道理才有意義;而不是將道理當成某種知識或理論,儲存在頭腦裡,能夠說或寫出來就滿足了。

  只有親身實踐才是真道德,因為善和美不是有形、可見的事物,無法藉由知識把握它的結構。美善只是心中的一點意義感、價值感。探討美善的知識、理論,只是指出一條路徑,帶領人接近美善,卻不等於美善本身。所謂「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」,對食物的滋味描述得再生動,不如親自嘗一口;道理講得再高明,不如在具體的情境下體驗、感受。透過親自體驗,對道理也會有更細緻的思考。若只將道理當成知識、理論而不去實踐,恐怕會淪為空談,比起可以對應到有形事物的客觀知識還無用呢!

2017年7月17日 星期一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3)

  子曰:「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

  《論語》常將「君子」與「小人」做對比,「君子」原本是指社會地位高的貴族,但在《論語》大多數篇章已經轉變成以人格修養為標準,指道德高尚之人。「喻」是明白通曉,白話叫做「懂」,但「懂」有不同層次、深度,本章的「喻」如同上篇的「懷」,不只是頭腦的懂,而是生命的懂。「頭腦的懂」只是將資訊理解及儲存到腦中。「生命的懂」則是從某個詮釋觀點、核心觀念出發,形成對人生與世界的整體理解。一切思想、言語、行為,對人事物的反應,都從這核心觀念出發,薰習、滲透、浸潤到全身心,才是真正的懂。如孟子說:「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。自得之,則居之安;居之安,則資之深;資之深,則取之左右逢其原。」(《孟子‧離婁下》)「左右逢源」才算是真正的「喻於義」,這就要透過長久的學習與實踐才能達成。

  君子與小人的差別在於「義」與「利」,如上篇所說,「義」是指謀道,「利」是指謀生。君子生活在謀道(精神)的層次,看待任何事物,都以能否實現道德理想、意義價值為標準。小人生活在謀生(物質)的層次,看待任何事物,都以是否對自己有利為標準。儒家是否反對、排斥利?董仲舒說:「正其誼不謀其利,明其道不計其功。」義與利似乎不能並存。但此說其實是誤解,孔子說:「富而可求也,雖執鞭之士,吾亦為之。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。」(《論語‧述而》)富貴、功利只有在與道義衝突時才不可求,如果不與道義衝突,則是可以、甚至應該追求的。儒家並不反對「利」本身,而是反對「私利」。義以仁為本,仁的涵義之一是「人我一體」,所以除了自己之外,君子也會從家人、國人乃至天下人的角度來考慮,同時照顧到人的物質與精神需求,找出其中的平衡點,以恰當的方式去滿足、實現。

  至於小人,則是凡事「只想到他自己」,甚至過度膨脹謀生需求,吃飽穿暖還不夠,還要名車豪宅,別人才會對他投以羨慕、崇拜的眼光,才有「面子」和「安全感」。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,權謀算計層出不窮,乃至犧牲身心健康也在所不惜。物質不斷在流轉、變化,其存在是有限、短暫的,無永恆的意義,以為自己可以長久佔有,只是一種虛妄的想法,到頭來仍是一場空,死了什麼也帶不走。將生命投入這種虛妄的追求是很可悲的,還是要及早醒悟,建立以「義」為本的價值觀,才是人生的正途。

2017年7月15日 星期六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2)

  子曰:「君子懷德,小人懷土;君子懷刑,小人懷惠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

  「懷」是念念不忘之意,表示動機、心態,用現代語言來說叫做價值觀。孔子說:「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又說:「君子謀道不謀食」、「君子憂道不憂貧」。(《論語‧衛靈公》)人生可分為物質(謀食)與精神(謀道)兩層次,當我們不具備充足的物質條件,無法養活自己時,謀生需求確實有迫切性,必須優先滿足。但當我們餓了有一碗飯吃,渴了有一杯水喝,累了有一張床睡,基本的生存需求滿足後,生活重心便應該轉移到精神層次的創造,從事對人我有益的道德事業、文化活動。財富只是幫助我們過得充實、快樂的工具罷了,不應該把財富本身當成追求的目標。

  君子與小人的差異在於:君子的想法、心態、價值觀以道義為主,生活中無論做任何事,皆從「道德理想」的角度來考慮。小人的想法、心態、價值觀以功利為主,生活中無論做任何事,皆從「是否對自己有利」的角度來考慮。「懷」就是一種長久養成的穩定價值觀。

  孟子說:「仁義禮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。」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君子「懷德」就是時時將我們本性中所有的仁、義、禮、智四種德性保存好,不變質、流失,遇事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。小人念念不忘的則是土地,土地可引申為居所,再引申為安適的生活;如現代人追求的五子登科:房子、車子、金子、妻子、孩子,「土」就包含房子、車子、金子。小人以追求這些物質條件為生活目標,得不到就終日惶恐不安。

  「懷德」是正面的誠意正心,「懷刑」則是反面的戒慎恐懼。君子「懷刑」是唯恐自己因為一念之差而誤入歧途、招來刑罰,故隨時要警惕小心。「懷惠」則如〈中庸〉說的:「小人行險以徼幸」,見到有利可圖,即使暗藏凶險也要去追求,抱著僥倖的心理,認為自己可以逃脫刑罰。如台灣近年來的食安風暴,不肖商人為了節省成本、增加利潤,在食品中添加傷害人體的化學物質,以為神不知鬼不覺,便是典型實例。追本溯源,都是心態、價值觀出了問題所致,可見建立正確的心態、價值觀是十分重要的。

2017年7月13日 星期四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1)

  子曰:「君子之於天下也,無適也,無莫也,義之與比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

  由本章來看,一般人認為儒家死守既定的社會規範,這完全是一種誤解。孔子說:「君子面對天下萬事,沒有一定要做什麼,也沒有一定不做什麼,完全看是否合乎『義』而定。」可見「義」才是做決定之前,衡量是否行動的判斷依據,而不是符合某種呆板的公式。物沒有生命,如電腦,可以完全依照使用手冊加以操控,其反應是固定的。儒家重視的是人際關係,人是活的,每個人隨著性格及情境的差異,遇到事情都有不同的反應,表現千變萬化,很難事先預料、掌控。這不是說天下事沒有是非對錯,在「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」之上,仍然有更高的「義」做為共通的判斷標準。但我們不能把「義」看得太死板,以為符合特定的想法、做法才是「義」,如此就曲解了「義」。

  「義」是什麼?一般人處理人際關係,往往不以「義」而是以「利」做為標準,對我有利的朋友才結交,對我不利的朋友則疏遠,甚至排斥、打擊他。或以感性的好惡為標準,「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」(《論語‧顏淵》),喜歡的人認為他什麼都好,不喜歡的人認為他什麼都壞,流於偏激。感性和功利都不是「義」,也不能形成有意義的人際關係。「義」以仁為本,雖然「義」並沒有清楚的方法或步驟,卻有個大前提,就是你的一切行動都要出自良心、愛心;也因為你是從愛心、善意出發,才能夠敏銳感應對方的生命狀態及當前所處的存在情境,從而做出最恰當的選擇、判斷。「義」就是合宜之意。仁義皆從心上說,心雖然屬於感性,但並非主觀的偏見或好惡,而是普遍、客觀的,可說是一種大愛。仁與義的差別在於:「仁」是純內在,是對人一視同仁的一點善意。「義」則牽涉到具體的人事物,相較於仁為外在。「禮」外在化、客觀化的程度當然更強。

  本章還有兩點可補充:一是每個生命與存在情境都是獨一無二,即使是同一個人處在同一種情境下,對事情也未必有相同的感受及反應。所以我們應該依照當下的狀況,創造出新的方式來與他互動。即使前人摸索出一些在大多數狀況下適用的方法(如前文說的「禮」),也只能做為參考,無法完全套用。二是佛道兩家也強調不落入對立的兩端,才能臨機應變;如莊子的「莫若以明」(《莊子‧齊物論》),和孔子「無適無莫」、「無可無不可」有相通之處。但道家只重視心的自由、活潑這一面,並不像儒家是以「仁心」,也就是對人乃至天地萬物的愛、熱情、動力為本,兩者仍有差別。

2017年7月11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10)

  子曰:「富與貴,是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,得之不處也。貧與賤,是人之所惡也,不以其道,得之不去也。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?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。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

  本章可分為兩段,第一段從「富與貴」到「得之不去也」是討論「取捨」,第二段從「君子去仁」到「顛沛必於是」是討論「存養」。取捨偏重外境,存養偏重內心,但心境又是交互為一體的。君子之所以為君子的本質就是仁,取捨或存養皆是以仁為本,仁既是心又是理,既是道德實踐的根據,又是形而上的本體,仁心、仁理、仁道、仁體其涵義是一。

  取捨的重點在「欲惡」,即喜歡或討厭。「富」是有錢,「貴」是有權。孔子並不排斥富貴,他認為人追求富貴是一件自然的事。不只是小人想要富貴,就連君子實現愛人的理想,也多少需要一些現實條件,做為行道的憑藉。所以說富貴是人人都想要的。但人往往會被物質條件牽著鼻子走,忘了這只是憑藉或工具,有富貴固然很好,沒有也無所謂,並不會對君子愛人的心願構成妨礙。所以孔子提醒我們時時莫忘初衷,對於用不合理、不正當的方式獲取的富貴,即使心裡想要,也應該立刻拒絕,才不會在不知不覺間,內心受到欲望的引誘而走偏。貧賤也是一樣,雖然人人都討厭,尤其每天進德修業的君子,更容易不服氣,覺得我已經這麼努力了,為何上天對我如此不公平?但人生的意義、價值完全不必建立在貧富、貴賤等外在際遇,而在於你有沒有一顆愛人的心。如果有,即使處在極端困苦的環境(如集中營),依舊能夠心安理得,不會為了脫離貧賤而做出一些不合理、不正當的事。

  君子之所以為君子,就在於能夠時時檢查自己的仁心、愛心還在不在?夠不夠純粹?有沒有偏差?如果有,心才能夠發揮感通的能力,遇事做出合理的判斷,待人準確拿捏分寸。對富貴、貧賤的取捨是來自內心的存養,存養則要靠平日的累積,所以說「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」,也就是時時刻刻都要做工夫,即使是一頓飯這麼短暫的時間,工夫也不能間斷。什麼樣的工夫?就是持守住仁心、仁理、仁道、仁體的工夫。怎樣才算是工夫純熟?孔子提出「造次」與「顛沛」兩種特殊情境,做為檢驗標準。「造次」是急遽苟且之時,即突然發生的變故或無足輕重的小事。「顛沛」是傾覆流離之際,即經歷長久的磨難或流離失所。在這兩種情境下,依然保持純淨的愛心,過濾掉私心、欲望等雜質,才算是通過考驗。仁的工夫是內心的存養與外在的應事接物兼備的。

2017年7月8日 星期六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09)

  儀封人請見。曰:「君子之至於斯也,吾未嘗不得見也。」從者見之。出,曰:「二三子何患於喪乎?天下之無道也久矣,天將以夫子為木鐸。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

  「儀」是地名,在衛國。「封人」是掌封疆之官。「君子」指當時賢者。儀封人雖然官位不高,但只要有賢者前來,儀封人必定會親自求見,向賢者當面請教,賢者也樂於接見他。可見儀封人頗有識人之明,頻率和賢者相契合,故能夠聊得來。孔子是知名的學者,有一天路過儀地,儀封人自然要把握機會,請孔子身旁的弟子(從者)幫忙引見。

  《論語》並未詳細描述儀封人和孔子見面的經過,只記錄了見面後儀封人發表的評論。想必在見面時,儀封人觀察的不只是孔子的言語、表情、姿態、動作,更從這些外在表現,感受到孔子是一個「純亦不已」的德性生命,深深觸動儀封人的心,才有以下評論:「同學們啊!你們何必擔憂老師離開魯國、不受重用呢?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,如果上天有意撥亂反正,一定是以你們老師做為宣揚教化的典範啊!」「木鐸」是金口木舌的銅鈴,古代施政教時召集群眾所用。

  儀封人為什麼如此確信?〈中庸〉說:「天命之謂性。」這「性」依照孟子的說法,就是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四端之心,發而為仁、義、禮、智四種德性,這些都是「天之所與我者」,是上天賦予每一個人的。《論語》的學問是成人之學,「有道」、「無道」不是看人的外在表現,而是一個人有沒有把他內在的良心善性充分發揮實現出來,如果有,才算是人;不然即使人模人樣,也只是衣冠禽獸罷了!春秋時代正是一個「人不像人」的時代,所以說無道。儀封人之所以被孔子感動,重點不在於孔子的學問淵博、禮儀周到,而是孔子身上確實有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,舉手投足之間,自然能讓人感受到仁慈、寬厚、謙遜的風範,如同春風化雨。

  但以上所說的天命之性,屬於「理」的層次;至於現實上能否獲得別人的賞識、支持,而將道德理想推展到全天下,則是「氣」或「命」的問題。理就在人心中,只要反躬自省、向內心探求就可以找到;但「氣命」的部分,涉及到人與人之間複雜的互動,就要靠時機或條件配合。即使孔子已經將生命修養到99%的純淨境界,也無法保證別人跟他一樣,只能靠每個人各自努力。雖然孔子在世時並未獲得重用,但身為君子,本來該將重心放在自身的修養,對於外在的遭遇或條件則全盤接受,隨緣運用或改造而不必執著。這就是〈中庸〉說「君子居易以俟命」的道理。只要人對道德理想還有所嚮往,孔子的學問就永遠有其價值,只是盛世實現的程度高,亂世實現的程度低罷了,這對於孔子的學問又有什麼妨害呢?

2017年7月7日 星期五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08)

  子曰:「君子無所爭,必也射乎!揖讓而升,下而飲,其爭也君子。」(《論語‧八佾》)

  為什麼「君子無所爭」?因為君子凡事但求問心無愧、依理而行,其生活重心放在精神層面的提升。有限的物質或資源才需要爭奪,因為數量稀少,你有我就沒有,用現代語言來說叫做「零和」遊戲;道德修養、精神價值本質上屬於無限,不僅不需要爭,而且愈多人追求愈好,是「雙贏」遊戲。「道德」是行道而有得於心,「道」就像一條大路,你可以走過來,我可以走過去,彼此不相妨害。又如現代的網際網路,只要每個人分享自己擁有的一點內容,網路上就有無窮無盡的資源供人取用,這些都是不需要爭的。當然道德修養也有境界的高低,而有聖人、賢人、君子、善人等分別,但達成何種境界,每個人只能反躬自省、捫心自問,不必拿自己的修養成果去跟別人炫耀、比較,所以也沒什麼好爭。

  但人並不是只活在純精神的境界,現實上還是會遇到一些狀況,無法同時滿足所有人的需要而不得不爭。孔子就舉「射禮」為例,說明面對競爭應有的態度。射禮可分為大射、賓射、燕射、鄉射四種,其中「大射」是天子、諸侯祭祀前選擇參加祭祀人而舉行,「鄉射」是地方官為薦賢舉士而舉行。故這兩者可看成是一種特殊榮譽或人才選拔的方式,由於名額有限,參加者自然要摩拳擦掌,全力爭取。但即使是這種不得不爭的場合,重點仍然不在於較量技巧的優劣、力量的強弱,而是透過競賽,磨練、砥礪自己的心性。這一點從射禮的程序即可看出,比賽前選手要相互作揖,表示禮讓,然後升堂射箭。射箭完畢下堂,勝利者請失敗者飲酒。這些儀式都是要培養「勝不驕、敗不餒」的運動家風範,克制人性誇耀武勇的自然傾向,藉由競賽達成提升品德、移風易俗的效果,可稱為「君子之爭」。

  孟子也說:「仁者如射,射者正己而後發,發而不中,不怨勝己者,反求諸己而已矣。」(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)射箭是跟自己比,不是跟別人比,如果屢射不中,也只能自我檢討、反省,是不是一開始瞄準的時候就有偏差。道德修養也是如此,如果感動不了別人,應該回過頭來查證自己的存心是否端正、動機是否良善,而不是一味抱怨、責怪別人。射箭雖然是競爭,從中也可以體會出「反求諸己」的道理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