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9月10日 星期三

《論語》札記 (13) 子路篇

《論語》札記 (13) 子路篇

作者:劉毅鳴

論語13.1子路問政。子曰:「先之,勞之。」請益。曰:「無倦。」

札記13.1「先之」指教化或價值,「勞之」指政治或事功。領導者能夠以身作則、躬行實踐,人民自然會受到感動而努力,只以禮法要求很難令人心服。且親自參與也能夠認清現實,避免空談。「無倦」從心上說,先之、勞之都應該無倦。立定志向,發揮內心真誠的力量,不因成敗得失而驕傲或氣餒,才能無倦。

論語13.2仲弓為季氏宰,問政。子曰:「先有司,赦小過,舉賢才。」曰:「焉知賢才而舉之?」曰:「舉爾所知。爾所不知,人其舍諸?」

札記13.2船山認為施政的原則是「簡」,這不是偷懶而是把握真正的重點。「先有司」是以客觀公正的態度來設計職務。「赦小過」是不過問小事,規劃整體發展方向才是領導者的工作。「舉賢才」是以實績而非辯才來考核、任命官員。但怎樣才叫賢才?我們可先信任部屬,如果判斷錯誤,自可聽取民意再修正。

論語13.3子路曰:「衛君待子而為政,子將奚先?」子曰:「必也正名乎!」子路曰:「有是哉!子之迂也,奚其正?」子曰:「野哉,由也!君子於其所不知,蓋闕如也。名不正則言不順,言不順則事不成,事不成則禮樂不興,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,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。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,言之必可行也。君子於其言,無所茍而已矣。」

札記13.3「名」廣義來說包括一切道德、知識、技術,這三者都起源於命名。「正名」便是確立三者背後的意義價值,必須本於天理、順乎人心,不然只會淪為爭權奪利的工具。透過徹底思考,找到正確的動機與判斷原則後,接下來的行動(言、事、禮樂、刑罰)才能順理成章。出發點錯了,再怎麼修補也沒用。

論語13.4樊遲請學稼,子曰:「吾不如老農。」請學為圃,曰:「吾不如老圃。」樊遲出,子曰:「小人哉,樊須也!上好禮,則民莫敢不敬;上好義,則民莫敢不服;上好信,則民莫敢不用情。夫如是,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。焉用稼!」

札記13.4「小人」有價值與事實兩義,事實義是在政治、社會組織中位階較低者,如老農、老圃。價值義是心態、見識有限,這方面的修養才是孔子講學的重點。價值與事實未必一致,君主可能短視近利,平民也可以胸懷天下萬世。樊遲拘泥於現實身分,孔子要他以高遠的思維(如領導者以德治國)來自我期勉。

論語13.5子曰:「誦《詩》三百,授之以政,不達;使於四方,不能專對;雖多,亦奚以為!」

札記13.5本章強調學以致用。「專對」是出使時獨當一面。詩經包括風、雅、頌。風是地方民歌,可了解風俗民情。雅用於朝廷宴會,可了解政治得失。頌用於宗廟祭祀,可了解先王功德。且詩經風格溫柔敦厚、善於諷喻,可培養說話技巧。我們讀詩時也應隨時思考如何將內容應用在政治、外交上,不可死讀書。

論語13.6子曰:「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雖令不從。」

札記13.6〈大學〉說:「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為本。」德化禮治是六十分以上的領域,政令刑施是六十分以下的領域,前者為本,後者為末。領導者為眾人注意、仿效的焦點,應該努力提升自身的修養與學識,自然能夠移風易俗。若只以法令要求人民遵守,則難以取信於民。為政不在多言而在力行。

論語13.7子曰:「魯衛之政,兄弟也。」

札記13.7魯君是周公的後代,衛君是康叔的後代。周公與康叔是兄弟,魯、衛亦是兄弟之國。魯、衛由於歷史傳承的緣故,文化水準較高,保存較多周禮,但國小力弱。且魯、衛都有內亂,魯國有三桓專權,衛國有蒯聵、出公父子爭位。孔子對魯、衛期望甚深,想以這兩國為復興王道的基地,可惜不受君主重用。

論語13.8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。「始有,曰:『苟合矣。』少有,曰:『苟完矣。』富有,曰:『苟美矣。』」

札記13.8本章表現公子荊知足常樂的風範。儒家注重精神修養,主張寡欲,但並非禁絕欲望,只是不將生活重心放在欲望的擴充上。公子荊對住家的改善只淡淡說:「大概可以聚集眾人、完備、美好了。」每個階段都不貪求、佔有物質的享受。他的簡樸不僅在家可做為子女的典範,在社會上也不會侵奪不義之財。

論語13.9子適衛,冉有僕。子曰:「庶矣哉!」冉有曰:「既庶矣,又何加焉?」曰:「富之。」曰:「既富矣,又何加焉?」曰:「教之。」

札記13.9「適」是前往,「僕」是駕車。孔子看到百姓眾多,提出先富後教的施政方針。就價值理想說,以道德教化為主;就實踐次序說,以安定生活為先。儒家的精神便是貫通理想與現實。孔子論政是指出大方向,富是物質面,教是精神面,只要達成兩大目標,無論運用什麼知識與方法都可以,不必一一規定。

論語13.10子曰:「苟有用我者,稘月而已可也,三年有成。」

札記13.10「稘月」是回到同一個月,亦即一年。本章表現孔子在政治上的自信,執政一年略具規模,三年即可成功。施政就像修養,修養應以存天理為先,如果嚴厲壓抑欲望,則會引起反彈而有反效果。施政應以興利為先,先培養好自身品德,確立整體發展方向,不必與小人斤斤計較、鬥爭,弊害自然會消弭。

論語13.11子曰:「『善人為邦百年,亦可以勝殘去殺矣。』誠哉是言也!」

札記13.11春秋時代禮壞樂崩,社會充斥暴戾之氣,不僅人民相互仇殺,執政者也常以殘忍的手段鎮壓人民,冤冤相報何時了。要扭轉社會風氣如同大船轉向,非一朝一夕之功。此時執政者是關鍵,百年之間需接連有善人,他們又能夠站上高位,才能讓尊重生命的觀念深植人心。雖然未臻大治,起碼做到六十分。

論語13.12子曰:「如有王者,必世而後仁。」

札記13.12三十年為一世。「仁」指教化大行,上下一心。孔子執政三年有成,是指國家法紀完善。但如果要改變社會風俗,觀念上發自內心認同仁義而不動搖,行為上自動自發遵守禮法,即使由聖王來推動也至少要三十年,可見教化之難。我們一方面要相信太平盛世終將來臨,一方面也要從現在開始踏實努力。

論語13.13子曰:「苟正其身矣,於從政乎何有!不能正其身,如正人何!」

札記13.13「正」有價值判斷的意味。凡事都要從自己做起,如果內在發揮無私的愛心,外在端正自己的言行,去除私欲而奉行道義,自然能獲得上司、同僚、部屬的敬重、信任、服從。如果欠缺自我反省的能力,一味指責別人,不僅於心有愧,別人也會反過來批評你,自家人相互鬥爭,團體又怎能提升發展呢?

論語13.14冉子退朝。子曰:「何晏也?」對曰:「有政。」子曰:「其事也。如有政,雖不吾以,吾其與聞之。」

札記13.14冉有到季氏家裡開會,孔子問他為何晚到,冉有說忙著商量國政,孔子糾正他:那只是季氏家事,如果是國政,我也應該知道。可見孔子反對季氏專權,沒有經由公開討論、集思廣益,就擅自做決策,形同黑箱作業,不符合國家體制。孔子主張正名,「名」象徵合理的秩序,循名責實國政才能上軌道。

論語13.15定公問:「一言而可以興邦,有諸?」孔子對曰:「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。人之言曰:『為君難,為臣不易。』如知為君之難也,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?」曰:「一言而喪邦,有諸?」孔子對曰:「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。人之言曰:『予無樂乎為君,唯其言而莫予違也。』如其善而莫之違也,不亦善乎?如不善而莫之違也,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?」

札記13.15「若是其幾」是一定有效。魯定公向孔子請教治國的萬靈丹,但環境不斷變化,本無一定的法則,建立正確的心態才是關鍵。「為君難,為臣不易」即君臣都能夠戒慎恐懼,時常反省自己的不足,願意合作以達成目標。喪邦之言剛好相反,君主的言論不容許質疑,即使犯錯也沒人指正,國家就危險了。

論語13.16葉公問政。子曰:「近者說,遠者來。」

札記13.16儒家主張德治,領導者具備道德、人格上的感召力,人民自然會心悅誠服而主動歸附。如本章所說的「近悅遠來」,都城中的百姓,領導者能滿足其需求;遠方的百姓雖無法直接給予幫助,但善政的名聲也遠揚。在仁義之風的薰陶下,國家必定日漸興盛。這不是刻意包裝,而是領導者自我修養的功效。

論語13.17子夏為莒父宰,問政。子曰:「無欲速,無見小利。欲速則不達,見小利則大事不成。」

札記13.17依照心理學的研究,「欲速則不達」是指意志力有一定額度,如果一味期望巨大改變,則會迅速耗盡精力而失敗。故在施政時應尊重客觀的限制,採取漸進式的改革。「見小利則大事不成」是人容易短視近利,選擇立即滿足欲望,看不見長遠的好處。故在施政時應設定高遠的目標,不可因自滿而安逸。

論語13.18葉公語孔子曰:「吾黨有直躬者,其父攘羊,而子證之。」孔子曰:「吾黨之直者異於是。父為子隱,子為父隱,直在其中矣。」

札記13.18本章頗具爭議性。「直」是真誠正直,可分為兩義:一是事實、法律的真,如葉公所說的直躬者,主動揭發真相。二是價值的真,回歸人性深處的真情實感,不忍檢舉父親。孔子顯然認為後者更重要,這不宜說是徇私枉法,不檢舉不等於贊同或幫助偷竊。只是親情不可取代,應先考慮親情再兼顧國法。

論語13.19樊遲問仁。子曰:「居處恭,執事敬,與人忠。雖之夷狄,不可棄也。」

札記13.19程子認為本章是徹上徹下語,可成就身心合一、心事合一、人我合一。恭是心貫徹到身,身體的莊重亦可使內心振作。敬是心貫徹到事,事情的合理規劃亦可使內心清明。忠是我心貫徹到人心,能真誠為別人設想,別人也會如此對待自己。即使前往夷狄,周圍人事物都改變,心的操持存養也始終如一。

論語13.20子貢問曰:「何如斯可謂之士矣?」子曰:「行己有恥,使於四方,不辱君命,可謂士矣。」曰:「敢問其次。」曰:「宗族稱孝焉,鄉黨稱弟焉。」曰:「敢問其次?」曰:「言必信,行必果,硜硜然小人哉!抑亦可以為次矣。」曰:「今之從政者何如?」子曰:「噫!斗筲之人,何足算也!」

札記13.20硜硜是像石頭一樣硬,斗筲是竹製的容器,比喻見識短淺。孟子說:「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。」有這種修養才叫做士。「恥」發自羞惡、是非之心,能明辨義利而堅守大義,自然有威嚴而能達成使命。言必信、行必果則是小信小義,但也不容易。政客只想著金錢與權力,則是不入流。

論語13.21子曰:「不得中行而與之,必也狂狷乎!狂者進取,狷者有所不為也。」

札記13.21孔子欣賞有「真性情」的人,一般人順從流俗之見,沒有理想、原則,看似通達,實則是鄉愿。「中行」即中庸,凡事做得恰到好處,是最高標準。狂狷之士都從良心出發而不畏艱難,只是不夠徹底。狂者堅持遠大的目標,但在規劃、執行上可能不夠仔細。狷者能夠抵抗任何誘惑,但可能會劃地自限。

論語13.22子曰:「南人有言曰:『人而無恆,不可以作巫、醫。』善夫!」「不恆其德,或承之羞。」子曰:「不占而已矣。」

札記13.22「恆」可解釋為專注力,一次專心做一件事,直到完成為止。如果遇到困難就放棄,每件事都做一點,只會一事無成,連巫師、醫生(古代地位不高)都當不成。無恆者常自取其辱,不占卜也知道。因為無恆者做任何事都不是發自真心,只是追逐名利或潮流,其承諾常半途而廢,反而暴露出自己無能。

論語13.23子曰:「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。」

札記13.23小人的出發點是私欲,雖然會基於利益而暫時合作,但內心各懷鬼胎,一旦發生利益衝突,便會相互鬥爭。君子的出發點是無私,以仁義為共同理想。仁義又發自人性深處,仁心是將心比心為人著想,義理是基於普遍的原則,尊重彼此的差異,使人我各安其位。就像交響樂團,音色不同又能和諧一致。

論語13.24子貢問曰:「鄉人皆好之,何如?」子曰:「未可也。」「鄉人皆惡之,何如?」子曰:「未可也。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,其不善者惡之。」

札記13.24雖然人之性善,但現實上每個人發揚善性的程度不同,可大致分成善者與不善者。所謂入芝蘭之室,久而不聞其香;入鮑魚之肆,久而不聞其臭。善者習慣善言善行,一見到惡言惡行便會排斥,不善者亦然。兩群人都討好你,表示你沒有原則。兩群人都厭惡你,又太偏激。應站在善者的立場自我勉勵。

論語13.25子曰:「君子易事而難說也。說之不以道,不說也;及其使人也,器之。小人難事而易說也。說之雖不以道,說也;及其使人也,求備焉。」

札記13.25「說」通「悅」。君子對職務採取客觀公正的標準,不參雜私心,故不會因為部屬拍馬屁、套交情就感到高興。但相對來說,他也會發掘、肯定部屬的專長,並給予合適的舞台。大家分工合作,各盡其能。小人則相反,選取人才的標準是看能否滿足他的私心欲望,等到要做事時,又要求部屬是萬能的。

論語13.26子曰:「君子泰而不驕,小人驕而不泰。」

札記13.26孔子說:「君子坦蕩蕩,小人長戚戚。」驕傲與憂戚是一體的兩面,都是因為小人將自我價值建立在外物上,外物又非人所能完全掌握,成功時固然會得意忘形,失敗時也容易懷憂喪志。君子將心比心為人著想,不在意一己的得失,故能淡定泰然。泰是因為存理,不驕是因為去欲,存理比去欲更重要。

論語13.27子曰:「剛毅木訥,近仁。」

札記13.27剛毅木訥不是良心善性而是氣質才性,但有這四種特質的人,仁心比較容易呈現,故宜多保存培養。剛是不向欲望屈服,面對任何誘惑都能斷然拒絕。毅是有恆心毅力,專注於理想而堅持不懈。木是質樸,腳踏實地做事而不貪戀虛榮。訥是口拙,說話一定要做到,勿大言不慚。四者皆展現真誠的力量。

論語13.28子路問曰:「何如斯可謂之士矣?」子曰:「切切偲偲,怡怡如也,可謂士矣。朋友切切偲偲,兄弟怡怡。」

札記13.28切切是懇切,偲偲是勉勵,怡怡是和悅。朋友與兄弟不同,朋友以義理為主,雙方朝向理想共同努力、期勉,促進學問人格的成長;不可言不及義、好行小慧,每天在一起吃喝玩樂,有損無益。兄弟以親情為主,應兄友弟恭、和睦相處,不必以過高的道德標準去批判。情理兼備,自然能養成士的氣象。

論語13.29子曰:「善人教民七年,亦可以即戎矣。」

札記13.29「即戎」是作戰。孫子說:「兵者,國之大事。」戰爭的勝敗甚至可以決定國家的興亡,故不可不慎。雖然物質面、技術面的務農講武,與精神面的孝悌忠信都很重要,但儒家更強調精神面。上下一心採取果斷的行動,才能克敵致勝。善人廣施恩惠,人民自然有向心力,願意為保護生命、財產而犧牲。

論語13.30子曰:「以不教民戰,是謂棄之。」

札記13.30由上章可知,教民戰有忠信禮義與作戰技術兩方面。領導者的責任便是照顧百姓,不能只為了滿足個人野心,任意發動戰爭。戰前一定要做萬全的準備,即使失敗也要有退路。如果逼迫百姓無條件犧牲,即使未受訓練也要上戰場,等於叫他們送死,百姓焉能心服?上下離心離德,國家滅亡也就不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