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5月30日 星期二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07)

  子曰:「君子周而不比,小人比而不周。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

  「周」是普遍、全面。君子博愛眾人而不結黨營私,小人結黨營私而不博愛眾人。君子與小人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別呢?因為君子是「把所有人當人看」,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。之所以能夠一視同仁,又是因為人之性善,每個人都有一顆仁心。雖然仁心呈現的程度有高低,但在人性深處、根源處的那點愛心、善意是相通的。「人之性善」蘊含兩義:第一是人本身就有價值,人的價值不受外在條件(如貧富、貴賤、美醜、壽夭……)決定。第二是每個人的價值都是平等的。君子正是因為自覺到仁心的存在,所以能同等肯定、尊重每一個人。雖然從事實上來說,君子的知識、能力及掌握的資源仍屬有限,未必能滿足每個人的需求,需要一定的程序、步驟,由近及遠,由個人、家庭到社會,慢慢擴充愛的範圍。但這只是現實上的不得已,不代表儒家只關心家族或小團體。相反地,因為君子有大公無私、人人平等的胸懷,在資源的分配、運用上才能盡量求合理,不偏袒特定的個人或團體。

  相對來說,小人就是「把一部分人當人看」,這一部分人便是與自己相同的人。與自己不同的人,則「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」,皆列為排斥、打壓的對象。小人因為欠缺仁心的自覺,故對人的看法是從現實條件來判斷人的價值。因為不相信人之性善,從現實面來說,認同、支持自己的人當然愈多愈好,在資源的競爭上才能佔有優勢,將對手擊垮。所以小人會刻意拉攏、偏袒「自己人」。「認同、支持自己」是從種種有限、有形的條件上說,首先是為了自己的方便或利益,更深一層則是堅持自己牢固的思想觀念、行為模式,不願配合、了解別人。總之小人是「以自我為中心」或自私自利的,小人結成的團體一時之間看起來似乎也很緊密,但一旦遭遇利益衝突,甚至一言不合,便會破裂瓦解,甚至反目成仇,故並不是真實而有意義的人際關係。

2017年5月14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06)

  子貢問君子。子曰:「先行其言,而後從之。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

  由本章可看出:儒學是以實踐、體驗為本的學問。「言」是知識之學,知識之學可以先建立一套理論、常模、公式,依照一定的程序、步驟去反覆操作,會得到穩定、可靠的結果。如科學家作實驗,便是典型的知識之學。但儒學是生命之學,涉及「人」這個最不穩定、變化最大的因素。人有其情感、意志,頂多只能歸納出整體的趨向,無法精準預測個人在當下每一刻的反應。

  但生命之學也並不是「公說公有理、婆說婆有理」而流於主觀,雖然每個人的想法、感受、性情有很大的差異,但都有「行道」或「成為君子」這共同追求的目標,只是順應個別差異,可採用不同的方法、途徑達成目標。「道」不在心外,日常生活的實踐,自然會感受到一言一行是否合乎道。「道」落實在人心中便是「仁」,「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?」(《論語‧里仁》)時時以純淨無私的愛心來衡量、要求自己的言行,才稱得上君子。純淨無私的愛心就不是外在的公式或規範,而是個人內在的體驗。只有在具體、實存的情境當中,不斷摸索嘗試,從做中學,才能慢慢找出實踐愛人之道的恰當方式,無法事先預測。

  子貢請教老師如何作一位君子,孔子回答:將自己理解的道理實行出來,再去講述這些道理。雖然行道是以內心的體驗為本,但孔子並未教人不讀書,還是可以從書本上或前賢的言行中吸收經驗,做為參考。但理解、掌握書中的知識,也只是頭腦、概念思辨上懂,感受不深、體驗不切。前賢的經歷也不會和自己面臨的處境一模一樣。書上寫的往往和事實有落差,一定要親自去做,才算是真正了解、體會道理,將道理的精微、奧妙處充分開發出來。如果自己沒有深切的體驗,只是將古書的內容作歸納整理、模仿抄襲,便違反了儒學的宗旨、目標。

  以上所述也不是叫人不要著書立說,而是言說要以實踐、體驗為根據,知行並進,言說才有可靠性,才合乎時代的需要,也才有動人的力量。須知言說容易,親身實踐才困難,如《尚書‧說命》云:「非知之艱,行之惟艱。」孔子之所以如此告誡子貢,便是因為子貢常好高騖遠,話說得太誇張,如以「博施濟眾」詮釋仁,令人感到難以實行;還不如老實用功,「能近取譬」。(《論語‧雍也》)孔子這句話也不是只針對子貢,任何人都會犯這種偷懶的毛病,只有「坐而言」忘了「起而行」。這一章是值得我們念茲在茲,隨時自我提醒的。

2017年5月7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05)

  子曰:「君子不器。」(《論語‧為政》)

  「器」是工具,「不器」是不把自我當工具。凡工具皆屬有限,自我或心靈的本質卻是無限,兩者不宜混淆。「把自我當工具」又可分為兩類,一是以角色扮演為我,二是以氣質形軀為我。

  人有兩重身分:人的身分與角色扮演的身分。「角色扮演」是在體制運作、職業分工底下,對外在行為給予明確的規定。只要你盡到該職位或角色應盡的義務,就能夠享有應得的權益,不涉及每個人獨特的感情與價值觀。甚至為了讓社會運作的效率最大化,還要刻意排除內心的感受,盡量保持客觀,才不會引起紛爭。每個人擅長做的事情不一樣,所以角色扮演也有適不適合的分別,適合做工程師的人不一定適合當醫生,醫生也不一定適合當政治人物,所以說有限。無論扮演哪種角色,都是為了讓社會順利運作,只利用某一方面的特殊能力,忽略人性中的其他內涵。但人並不甘於做角色扮演,下班後還是要回歸「人」的生活,做一個有血有肉、有想法與感受的人。「把自我當工具」是過度認同專業能力、工作職務,乃至由此衍生出的名利權位為我,忘掉了做為人的身分,造成人性的壓抑與苦悶。

  下班後與家人、朋友、另一半相處時,人比較能夠摘下角色扮演的面具,展現真實的自我或完整的人性。但此時又會遇到一個問題:以氣質形軀為我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、感受、習慣,但不同的想法、感受、習慣未必相容。由於取消了體制上的規定及保護,在共同生活時,就容易起摩擦、衝突。所以我們不能侷限在自己的想法、感受、習慣當中,而應該以「仁心」為我。仁心指向的是人我合一、心靈相通的境界,以仁心為主,個性或價值觀是為了成全人與人之間的相親相愛;不宜太堅持自己的個性或想法,反而犧牲了真感情。

  上述的說明並不是叫人待在家裡不要上班,也不是要人當一個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。人還是可以(也必須)參與體制運作,扮演好自己身為社會一分子的角色;還是可以有個人獨特(甚至強烈)的想法與感受。孔子只是提醒我們不要被這些角色扮演或氣質形軀給套牢,以仁心為本,角色扮演或氣質形軀才能發揮應有的功能,不致成為限制負擔。「不器」的「不」不是否定而是超越,仁心與器用是可以並存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