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8月12日 星期六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27)

  曾子有疾,孟敬子問之。曾子言曰:「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;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君子所貴乎道者三:動容貌,斯遠暴慢矣;正顏色,斯近信矣;出辭氣,斯遠鄙倍矣。籩豆之事,則有司存。」(《論語‧泰伯》)

  王船山《讀四書大全說》對本章有深入的解釋,茲抄錄如下:「先儒說曾子得聖學之宗,而以授之子思、孟子。所授者為何事,但與他一個可依可據者而已。故其臨終之言,亦別無付囑,止此身之為體為用者,即為道之所貴;修此身以立體而行用,即是『君子所貴乎道』。其後子思之言中和,則曰『喜怒哀樂』,不離乎身之用也。容貌、顏色、辭氣者,喜怒哀樂之所現也。鄙之與雅,倍之與順,正之與邪,信之與偽,暴之與和,慢之與莊,中節不中節之分也。孟子言天性,曰『形色』。容貌、顏色、辭氣者,形色也。暴慢、鄙背之遠,信之近,踐形者也。」

  曾子身患重病,孟敬子前來探望他。曾子說:「鳥快死時,叫聲都很悲哀;人快死時,說話都很善良。」為什麼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?因為面臨死亡,人對身外之物的種種貪求、牽掛都不得不放下,心思較純淨;也因為來日不多,必須將最重要的道理傳承下去,不再談枝微末節。底下這段文字也等於是曾子的遺言,總結他一生的心得。

  「君子所貴乎道者三」不是說「君子重視『道』產生的三種功效」,而是說「君子重視這三種『行道』工夫」。動容貌、正顏色、出辭氣都和身體有關,是「修身」工夫。為什麼修身如此重要?因為身是內心與外在世界的交接點,是連結內外的關鍵。〈大學〉八條目中,格物、致知、誠意、正心屬於內聖之學,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屬於外王之學;「修身」統率內聖外王,故儒學也可以稱為修身之學。格致誠正的目的是為了實踐道德;也唯有由自身的道德實踐做起,才能端正家國天下。曾子的修身工夫是很切實的,如三省吾身、珍重身體髮膚等,把握到了儒學的精華。

  容貌是動作姿態,顏色是面部表情,辭氣是言語聲調。容、顏、辭是靜態的,貌、色、氣是動態的。為什麼在修養上無形的動作、表情、語氣、聲調比有形的語言、文字更重要?因為如船山所說「喜怒哀樂不離乎身之用」,身體與情緒是相連的。語言文字可以依樣畫葫蘆,別人說什麼我也跟著說;但身體、情緒很難作假,你的情緒(喜怒哀樂)會直接反映在你的身體(容貌、辭氣、顏色)上,呈現出真實的生命狀態。這就要有轉化生命底層陰暗面的真工夫,不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理智思辨而已。工夫做到身體、情緒上才切實。

  修養的目標是「中和」,未發曰中,發而中節曰和。「中節」是恰到好處,無過與不及。容貌、顏色、辭氣都要「中節」,因為言行恰到好處,所以既不會招來別人粗魯無禮的對待(暴),也不會被別人輕視侮辱(慢);言行能夠傳達內心的真感情(近信,信是誠實可靠);說話的語氣、聲調、音量也能夠跟內容相配合,不會因為太直接而顯得莽撞(鄙),也不會因為太溫順而失去感染力(倍)。中節不是機械化地取剛強與柔弱的平均值,而是該強則強,該弱則弱。

  孟子說:「形色,天性也。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。」(《孟子‧盡心上》)「形色」指身體,身體是道德實踐的憑藉,儒家是將天賦的善性,透過身體、情欲具體呈現出來,不是離開身體、情欲另外做一套修養工夫。「踐形」就是肉身成道,將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、價值(包含身心兩面)完全實現出來。

  動容貌、正顏色、出辭氣這三種工夫是時時要提醒自己去做的,日常生活瞬息萬變,言行有了一點偏差,就不算是恰到好處。修身是君子生活的重心,至於禮儀(籩豆是古代祭祀燕享時,用來盛棗栗之類的竹器和盛菹醢之類的高腳木器,借指禮儀)的事,雖然也很重要,但可以交給各行各業的專家(有司)去處理。儒家關心的是提升人的素質,人的素質提升了,各種專業知識、能力都可以慢慢培養、學習。曾子臨死前展示他學問的重點及個人風格,值得我們仔細參究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