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6月5日 星期四

《論語》札記 (09) 子罕篇

《論語》札記 (09) 子罕篇

作者:劉毅鳴

論語9.1子罕言利與命與仁。

札記9.1孔子很少談論利、命、仁。船山認為這是正義而遠利,修身而立命,默識而存仁。少談利是因為「見小利則大事不成」,計較小利而無長遠眼光,恐淪為小人。少談命是因為道德信念不夠堅定而妄測吉凶,恐流於迷信而放棄修持。少談仁是因為說了會變成空洞的理念,仁必須以當機指點、具體實踐來掌握。

論語9.2達巷黨人曰:「大哉孔子!博學而無所成名。」子聞之,謂門弟子曰:「吾何執?執御乎?執射乎?吾執御矣。」

札記9.2達巷是鄉里名。如曾昭旭老師所說,孔子的學問是「成人之學」,認真做人的本身就有莫大意義,「人」優先於成為各行各業的專家,故孔子不以一技之長聞名。但孔子也絕無後世讀書人的傲慢習氣,不僅是射箭,連為人駕車這類卑下的事,孔子也願意做。能夠同情體會各種人的辛苦,才成就孔子的博大。

論語9.3子曰:「麻冕,禮也;今也純,儉。吾從眾。拜下,禮也;今拜乎上,泰也。雖違眾,吾從下。」

札記9.3儒家重視禮,不只是講求表面的儀節,或為了維持封建秩序;更重要的是透過禮傳達出精神價值。如果能夠表達內心的真誠與敬意,任何儀式皆可採用,以大家方便為主。如麻冕製作費力,以絲冕代替,誠意不變。但如果禮的改變會使人驕傲怠慢,如拜見君主時只在堂上行禮,則不應採用,以免有害修養。

論語9.4子絕四:毋意,毋必,毋固,毋我。

札記9.4「毋意」是指心中勿有猜測(臆)或期待,「毋必」是不將期待硬套在事上。這不是要人放棄理想,而是人生無常,應有坦然接受及克服挫折的心理準備。「毋固」是指心中勿執著成見、習氣、欲望,「毋我」則是反省前述種種皆出於假我,需捨棄之而回歸真我。真我必以實現理想為依歸,而無意必固我。

論語9.5子畏於匡。曰:「文王既沒,文不在茲乎!天之將喪斯文也,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;天之未喪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!」

札記9.5孔子在匡地被誤認為惡人陽虎而受困。禮樂至周文王集大成,體現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,而能平治天下。文王死後,孔子認為只有自己能傳道。天要滅亡華夏文明就算了,但如果天要保存此道,匡人又怎能害我呢?孔子對自己來到世上的使命有充分的自覺,對禮樂背後的天道有堅定的信念,故能化險為夷。

論語9.6大宰問於子貢曰:「夫子聖者與?何其多能也?」子貢曰:「固天縱之將聖,又多能也。」子聞之曰:「大宰知我乎!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。君子多乎哉?不多也。」牢曰:「子云:『吾不試,故藝。』」

札記9.6大宰以為聖人就是多才多藝(多能、藝)。子貢說孔子是「天縱之聖」,這不是說天生是聖人,而是孔子將天命之性徹底實現出來。孔子是聖人又多才多藝,但才藝是因為出身貧困、不被重用(試)、到處打雜而學會。生活艱困確實可磨練心志,但環境只是助緣,君子靠修養不靠環境或才藝,故不必多能。

論語9.7子曰:「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, 我叩其兩端而竭焉。」

札記9.7王陽明對本章的解釋為「良知之外,別無知矣」。孔子成為聖人並不是靠知識淵博,而是充分發揮良知,故此解不算錯。但良知不可把捉,須「叩其兩端而竭焉」,在善惡、得失混雜時,反覆思辨以求得切合時宜的做法及理由,良知才有用處。這種思辨就要靠心靈的活潑明覺,不能陷入僵化的觀念或習氣。

論語9.8子曰:「鳳鳥不至,河不出圖,吾已矣夫!」

札記9.8鳳是靈鳥,在舜、周文王時曾經出現。河圖是伏羲氏看見龍馬負圖出於黃河,據此畫成八卦。鳳、圖皆是祥瑞,表示明君在位,天下太平。「已矣夫」是算了吧。孔子雖然有道德、有才華,但當時沒有明君重用他,故只能尊重客觀的限制而無法強求。孔子並未因此灰心,轉向教育文化,從根本上解決問題。

論語9.9子見齊衰者、冕衣裳者與瞽者,見之,雖少必作;過之,必趨。

札記9.9孔子看見服喪者、官員與盲人,即使對方年紀較輕,他也一定從座位上站起來;經過對方面前時,也一定加快腳步。一般人雖然有惻隱與恭敬之心,但必須刻意去做才能合乎禮。孔子的心與眾人沒有差別,他勝過眾人之處,便是敏銳感應情境的變化,當下使內外合一、即心即禮。可見孔子的修養已臻化境。

論語9.10顏淵喟然歎曰:「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,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,博我以文,約我以禮。欲罷不能,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,卓爾。雖欲從之,末由也已。」

札記9.10「文」是指一切知識及制度,「禮」是指生活中的具體行為規範。仰高、鑽堅、前後皆是對道的指點,道是形而上的存有,如朱子說「無窮盡、無方體」,實踐亦隨之無窮盡,故欲從末由。但行道又必須切實,孔子循循善誘,要顏淵通過博文約禮將心中的道透顯出來(卓爾),方知行道之難而加倍用功。

論語9.11子疾病,子路使門人為臣。病間,曰:「久矣哉,由之行詐也!無臣而為有臣,吾誰欺?欺天乎?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,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!且予縱不得大葬,予死於道路乎?」

札記9.11孔子病重時,子路以家臣之禮治喪。但孔子未任官,子路的舉動不合禮,故在病情緩和後,受到孔子嚴厲責備。可見孔子不愛慕虛榮,與其追求排場,臨終前不如有幾位真心的弟子陪伴。且孔子自律甚嚴,注重言行舉止,以免辱及名節;也認為天時時照察自己、不可欺瞞。子路對孔子是愛之適足以害之。

論語9.12子貢曰:「有美玉於斯,韞匵而藏諸?求善賈而沽諸?」子曰:「沽之哉!沽之哉!我待賈者也。」

札記9.12「韞匵」是藏在櫃中。「賈」指商人或價格。子貢以巧妙的比喻,請教孔子對仕隱的抉擇。積極出仕易流於爭名逐利,獨善其身又對社會沒有貢獻。依儒家精神,個人必定要在群體中才能充分實現自我,「沽之」即原則上應出仕。但問題不在仕隱本身,而在是否合義,獲得明君賞識信任,出仕才有意義。

論語9.13子欲居九夷。或曰:「陋,如之何?」子曰:「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」

札記9.13九夷是東方的少數民族。本章表現孔子的自信,旁人對孔子有意移居蠻荒感到迷惑,孔子卻認為只要有自己在就能發光發熱,將文明帶到當地。可見他修養有成,任何環境下都能保持心靈的明覺與創造,這才是陋不陋的關鍵。且九夷也是人,還保有善良純樸的天性,恐怕比文明人更聽得進孔子的道理呢!

論語9.14子曰:「吾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,雅、頌各得其所。」

札記9.14孔子周遊列國見道不行,晚年返回魯國,專注於教育和古籍整理。古代教育不普及,人民未必能了解抽象的哲理。但中正和平的樂音,卻能夠直通人心,達成潛移默化的功效,故孔子以整理音樂為要務。雅與頌是《詩經》的類別,樂正是去蕪存菁、重新分類,使義理、文辭(詩)、聲情(樂)相互搭配。

論語9.15子曰:「出則事公卿,入則事父兄,喪事不敢不勉,不為酒困,何有於我哉!」

札記9.15俗話說:「魔鬼藏在細節裡。」修養的要點不在空談玄妙的心性,也不在談論政治等難以立即解決的議題,而是在當下自問:該做的事有盡力做好嗎?問心無愧嗎?公卿、父兄、喪事、飲酒是一般人在生活中都會遇到的,做好就能馬上看出成效。孔子從這些小事養成堅定自信的心,時時勉勵自己不懈怠。

論語9.16子在川上曰:「逝者如斯夫!不舍晝夜。」

札記9.16本章一般解作感嘆時光飛逝,或比喻大化流行。朱子以此示「道體之本然」,陽明說「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夫……方才與他川水一般」,可見孔子乃是由水的意象,指點出道的健動不息(當然道亦有靜定一面)。此創造性即在各人心中,不因過去的成就而自滿,時時有源頭活水,才能養成剛健光輝的氣象。

論語9.17子曰:「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。」

札記9.17〈大學〉說:「所謂誠其意者,毋自欺也,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。」好色是本能反應,不假思索;好德卻必須刻意修養,喚醒內在的良知善性。一般人雖然也好德,但誠意不夠,容易被好色、好名、好利等念頭吸引而分心。若能將求美色時全心全意投入的精神氣力用在修德上,必能守住良知而成就德行。

論語9.18子曰:「譬如為山,未成一簣,止,吾止也。譬如平地,雖覆一簣,進,吾往也。」

札記9.18本章說明立志的重要。即使只差一步就達成目標,如果因為懈怠而自己選擇放棄努力,別人再怎麼鼓勵也沒用。即使還有千萬步才能達成目標,如果自己下定決心去做,再遠的目標都能慢慢接近,不必靠別人鼓勵。堆土成山是如此,道德實踐更是如此,自己立定志向才是關鍵,半途而廢的人誰也救不了。

論語9.19子曰:「語之而不惰者,其回也與!」

札記9.19孔子講的道理皆切實可行,不空談無用之學。但大部分學生未必能理解;即使能理解,也只是欣賞道理之美,未必落在生活中實踐;即使有志實踐,也未必徹底做到。毫無懈怠之心,不因勞累困苦而放棄,學生當中只有顏回一人。顏回的偉大不在聰明,而是對道的專注堅持,如此則德行必日漸成長茁壯。

論語9.20子謂顏淵,曰:「惜乎!吾見其進也,未見其止也。」

札記9.20本章是顏淵逝世後孔子的感嘆。孔子的一切言行雖然無不指向道,但顏淵每次聽講,都能領悟出新的意涵(聞一知十),一次又一次在心中薰陶涵養、潛移默化,並且對道理奉行不渝(其心三月不違仁),故只見他進步。顏淵又很謙虛(無伐善、無施勞),絕不因已有的成就而驕傲自滿,故不見他停止。

論語9.21子曰:「苗而不秀者有矣夫!秀而不實者有矣夫!」

札記9.21本章所比喻的,可能是感嘆顏淵早死,但也可以說明修養必須堅持到底。苗是穀子開始生長,秀是開花,實是結果。苗如同良知,是價值根源。秀如同文采之美,由良知出發去學習義理、啟發智慧,並以文章表達。但這還不夠,要將義理落實在行為上,做到了才算體現良知。學者絕不可中途自滿而懈怠。

論語9.22子曰:「後生可畏,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?四十五十而無聞焉,斯亦不足畏也已。」

札記9.22古人說:「少壯不努力,老大徒傷悲。」年輕人還有無限可能,只要善用時間,就有機會超越長輩。但等到四、五十歲再開始努力,恐怕就太遲了。「聞」的重點不在求取名聲,而是藉由社會評價勉勵人踏實努力。「畏」的重點也不在氣力強弱,而是有一顆進德修業、積極上進的心,如此自然受人敬重。

論語9.23子曰:「法語之言,能無從乎?改之為貴。巽與之言,能無說乎?繹之為貴。說而不繹,從而不改,吾末如之何也已矣。」

札記9.23法語是義正辭嚴,巽與是委婉動聽,繹是推究理由。心理學上有「道德許可證」效應:當我們做了一件好事,會以縱容自己當作獎賞,違反了當初的目標。本章亦是如此,「從」只是表面應付,「悅」(說)只是自我陶醉,徹底改過才是真正用心,理性思考才能止於至善。半調子的覺悟比不覺悟更麻煩。

論語9.24與1.8的內容相同,故不重複。

論語9.25子曰:「三軍可奪帥也,匹夫不可奪志也。」

札記9.25孟子說: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,是求有益於得也,求在我者也。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,是求無益於得也,求在外者也。」人在行道時之所以會懈怠,並不是因為外物引誘,而是意志不堅定。外物(如三軍統帥)隨時在變動,自身不能決定方向。但志向卻完全可以由自己確立,環境再惡劣也能堅守道義。

論語9.26子曰:「衣敝緼袍,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,其由也與!『不忮不求,何用不臧?』」子路終身誦之。子曰:「是道也,何足以臧!」

札記9.26子路穿著破舊的棉袍,與穿貂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,也不感到羞愧。可見他有充分的自信,不以貧富等外在條件來衡量自己的價值,心中沒有嫉妒或貪求等情緒,怎麼會不好(臧,善也)呢?子路的心態雖然健康,但真正的善應是自然而然、本來如此。孔子提醒他更進一步,忘掉自己的好,勿以此自誇。

論語9.27子曰:「歲寒,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。」

札記9.27古人說:「疾風知勁草,板蕩識忠臣。」安逸的環境看不出君子的操守,真正的修養必須通過艱困的考驗才能證明,如同在寒冬中,松、柏的生命力才彰顯出來,比其他草木更晚凋謝。但君子並不是遭遇變故才修養,而是平時就不斷蓄積品德、儲備學問,養成樂天知命的人格風範,遇事自然能堅貞不移。

論語9.28子曰:「智者不惑,仁者不憂,勇者不懼。」

札記9.28王船山以一「誠」字貫串智、仁、勇,「誠」可解釋為內外合一,將良心發用出來而成就真實的道德行為。智者明辨是非,在當下的情境中,選擇最有意義的事去做,不被繁雜的現象所惑。仁者有無條件的自信,無論得失皆能自安自足,不懷憂喪志。勇者做好面對困難的準備,故能克服恐懼而堅持到底。

論語9.29子曰:「可與共學,未可與適道;可與適道,未可與立;可與立,未可與權。」

札記9.29廣義的「學」即道德實踐,本章的四個階段便是由淺入深,展示為學次第。狹義的「學」即研讀經典,學習古聖先賢的智慧。「適道」是將所學落實在行為上。「立」是行道有成,一方面內心堅定不被物欲擾亂,一方面言行皆有法度。「權」則是以良心來衡量各種情境下適用的準則,於精微處曲盡其妙。

論語9.30「唐棣之華,偏其反而。豈不爾思,室是遠而。」子曰:「未之思也,夫何遠之有!」

札記9.30古詩:「唐棣樹的花翩然搖動,難道不思念嗎?只是住處太遠。」本章說明心與道的關係,道就在每個人心中而不在心外。陽明說見父知孝、見兄知悌,面對各種情境自然知道哪些事情該做且能做。一般人只是找各種藉口為自己開脫,不肯用心去想罷了!只要努力思考,道理就如在眼前,命令人去實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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