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0月22日 星期日

《論語》中的「君子」(34)

  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侍坐。子曰:「以吾一日長乎爾,毋吾以也。居則曰:『不吾知也。』如或知爾,則何以哉?」子路率爾而對曰:「千乘之國,攝乎大國之間,加之以師旅,因之以饑饉;由也為之,比及三年,可使有勇,且知方也。」夫子哂之。「求!爾何如?」對曰:「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,求也為之,比及三年,可使足民。如其禮樂,以俟君子。」「赤!爾何如?」對曰:「非曰能之,願學焉。宗廟之事,如會同,端章甫,願為小相焉。」「點!爾何如?」鼓瑟希,鏗爾,舍瑟而作,對曰:「異乎三子者之撰。」子曰:「何傷乎!亦各言其志也。」曰:「莫春者,春服既成。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」夫子喟然歎曰:「吾與點也!」三子者出,曾皙後。曾皙曰:「夫三子者之言何如?」子曰:「亦各言其志也已矣。」曰:「夫子何哂由也?」曰:「為國以禮,其言不讓,是故哂之。」「唯求則非邦也與?」「安見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,而非邦也者?」「唯赤則非邦也與?」「宗廟會同,非諸侯而何?赤也為之小,孰能為之大?」(《論語‧先進》)

  本章是《論語》最長的一章,藉由對弟子的評論,孔子展現儒家的胸懷,也讓我們對「道」是什麼有更準確的了解。孔子請學生談自己的志向,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可歸為一組,他們各有專才,偏於形而下的器用。曾點是另一組,採用文學筆法,描繪、烘托出一幅人人悠閒自在、和樂融融的景象;因為他不談實事,所以更適合用來象徵、指點形而上的道,符合孔子「君子不器」的主張及「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懷之」的終極理想,故深受孔子讚許。當然儒家不是只談形而上,雖然以道為本,但形上的道與形下的器其實是相互成全、缺一不可的,故在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離開後,孔子也提醒曾點:他們的志向也值得肯定。高遠的理想要和腳踏實地的行動結合才圓滿。以下分為四部分來討論:

  (一)子路、曾皙、冉有、公西華隨從孔子坐著。孔子說:「不必因為我的年紀比你們稍大一點,你們就拘束起來。平時你們常說:『沒有人了解我!』如果有人了解你們、重用你們,你們將怎樣表現呢?」

  孔子平常對學生就有一些觀察:大多數同學(除曾點外)希望獲得賞識、重用,發揮一技之長來貢獻社會,如果達不到就沮喪難過。學生的問題不在於沒人賞識,而是志向落入有限的格局,急功近利、器量狹小。正好今天有空,孔子想對學生來個機會教育,故先假設他們處在「受到重用」的情境下,誘導他們說出真心話,再給予啟發、指點。從提問的方式也可以看出孔子的謙虛,不以師長自居;在溫和的氣氛下,學生才願意說出真心話。

  (二)子路輕率答道:「假定有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大國,夾處在大國之間,外有軍隊侵犯,內有饑荒困擾,讓我來治理這個國家,只要三年,就能使老百姓有勇氣,並且懂得禮義。」孔子聽了微微一笑。「冉求,你怎樣呢?」冉有答道:「假定有六、七十或五、六十平方里的小國家,讓我來治理,只要三年,可以使老百姓人人富足;至於修明禮樂,只好等待君子來推行了。」「公西赤,你怎樣呢?」公西華答道:「我不敢說能做得多好,只是願意學習罷了。在宗廟祭祀、諸侯會見的時候,我願意穿著禮服,戴著禮帽,擔任輔助國君引導賓客的司禮官。」

  子路、冉有、公西華回答的都是國家大事,這些治國、平天下的「外王」事業也是儒家極重視的。但儒家不只有外王,更要探究事業背後的根本精神、原理、心態,也就是「內聖」層面,三位同學對這部分不太了解也無法回答。內聖要從自己的起心動念開始反省,三人所想的都是貢獻才能、服務社會,這雖然不能說是自私自利,但服務社會有很多種方式,不一定要執著某種特定的方式。〈中庸‧第十四章〉說:「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願乎其外。素富貴,行乎富貴;素貧賤,行乎貧賤;素夷狄,行乎夷狄;素患難,行乎患難。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。」無論處在什麼階級或職位都有事可做,任何事只要認真、努力去做,都可以做為行道的憑藉。有機會發揮才幹固然很好,但沒有也無所謂。保持這種灑脫的心境,才能夠投入政治、軍事、經濟、外交等各種事業,成就人生的幸福,但又不被個人的才幹或事業所限制。

  (三)「曾點,你怎樣呢?」曾皙正在彈瑟,聽見老師詢問他,彈瑟的聲音慢慢減弱,最後鏗的一聲,放下瑟站起來,回答道:「我和他們三位的抱負不同。」孔子說:「那有什麼關係呢?不過各自談談自己的志向罷了!」曾皙說:「暮春三月,穿上春裝,和五、六個成年人,六、七個小孩子,在沂水裡沐浴,再到祭天祈雨的高台下吹吹風,然後唱著歌回家。」孔子長嘆一聲說:「我贊同曾點的志向。」

  曾點,字子皙,是曾參的父親。這一段是對道的指點(道不可說,只能用具體的事物去比喻),雖然曾點不一定能夠親身實踐道,但至少他的回答不落入器用,對道的了解已超過另外三位同學。歷來認為曾點是狂者,孔子說:「狂者進取」,狂者便是不受世俗規範所限制,直探最高的理想。如曾點,老師提問,他也不馬上回應,自顧自地在旁邊彈瑟;老師問的是學生的志向,曾點卻完全不順著其他同學的回答,不談具體的行動方案,這些都是狂者的特質。孔子對狂者也能夠了解、接納、包容並給予指導,可見孔子有教無類的胸懷。

  由於曾點所說是象徵、指點語,所以我們也不能看得太死板,認為孔子和曾點的理想就是不上班,每天吃喝玩樂,這種解讀是拘泥於表象。應該從曾點所描繪的情景中,體會到灑脫自在的心境,才是重點。曾點和另外三人也不是相互對立、排斥的,如果沒有良好的政治、軍事、經濟、外交做為基礎,人民也不可能過著閒適安樂的生活。曾點的答案已經預設、包含了前面三位同學的志向,是聖賢在完成一切道德事業後的化境,也就是所謂大同世界。

  (四)三個弟子都走了,曾皙留在後面。曾皙問:「他們三位說得怎麼樣?」孔子說:「不過各人說說自己的志向罷了。」曾皙再問:「老師為什麼笑子路呢?」孔子說:「治國應該講求『禮』,他說話一點都不謙讓,所以我笑他。」「冉求所談的好像不是指治理一個國家吧?」孔子說:「怎麼見得六、七十或者五、六十平方里的地方就不是國家呢?」「公西赤所說的,也不像是治理一個國家吧?」孔子說:「宗廟祭祀、諸侯會見,不是諸侯的事又是什麼?公西赤很懂得禮儀,他只能做小相,又有誰能做大相呢?」

  曾點獲得老師的讚許,不免有些得意,想進一步了解自己勝過其他同學的地方何在,故留下來請教孔子。孔子卻完全不談曾點的高明,反而說另外三人的志向也值得肯定。孔子其實就是暗示曾點:一味描繪、嚮往境界之美是沒有用的,應該腳踏實地,將該做的事做好,才能真正實現人人安居樂業的理想。

  當然在從事「兵農禮樂」等實事的每一刻,我們還是要隨時檢視、反省,是否保有「春風沂水」這種超脫、灑然、自在的心境,才不會過分投入、執著自己的事業,犯了見樹不見林之弊。孔子說:「為國以禮」,「禮」是以恭敬謙讓的態度為本,將萬事萬物納入合理的秩序,給予妥善安頓,形成整體的和諧,即所謂「物各付物」。孔子所說可稱為大寫的「禮」。子路不知道禮之本,冉有和公西華雖然了解禮,但侷限在某些專業知識、技能,只能稱為小寫的「禮」。要能夠像孔子那樣活用各種學問,就必須以超越的心境為前提,以終極的理想為目標,才能自由出入於學問之間。

  儒道的差異在於儒家是實境界,道家是虛境界。因為曾點不談實事,前人認為曾點的境界接近道家。曾點的說法對於提升我們思想的層次、境界,把握形而上之道是很有幫助的,這部分也跟道家的義理相通。但道家對人生並沒有提出積極、正面的理想,僅強調無為的工夫;孔子和曾點則有「老安,友信,少懷」的心願,努力建立人文化成的世界。因此曾點仍然屬於儒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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