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18日 星期三

《論語》札記 (03) 八佾篇

《論語》札記 (03) 八佾篇

作者:劉毅鳴

論語3.1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:「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!」

札記3.1季平子身為大夫,卻僭用天子禮樂「八佾」,激起孔子的義憤。周朝行封建制度,隨著身分、階級不同,生活方式也有一定的規範而不可變。現代社會人人平等,可能會覺得上述想法已經落伍。但我們仍然可以從這一章學習到孔子尊重客觀制度的精神,維持和平、穩定的社會秩序,是繁榮發展的必要條件。

論語3.2三家者以〈雍〉徹。子曰:「『相維辟公,天子穆穆。』奚取於三家之堂?」

札記3.2這一章仍是孔子批評魯國大夫僭用天子禮樂,追逐虛榮的心態不可取。此處要區分人的兩重身分:一是道德人,基於人人都有良心善性而說人人平等。一是事業(包括政治、商業等)人,基於職務而有上下尊卑的關係,需盡忠職守、分工合作。兩種身分有複雜的關係,重點在以道德(仁)支持事業(禮)。

論語3.3子曰:「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」

札記3.3這一章非常重要,「仁禮相涵」是孔子的精髓。完整的人性分為動力與結構兩端,如果沒有真情實感做為動力,禮樂等儀式便會僵化死亡。人若不是以氣力硬撐門面而受傷,便是視禮樂為負累而捨棄。唯有藉心靈自覺才能活化禮樂,使其日新又新,成就身心、人己、物我的和諧,共創豐盛美好的人文世界。

論語3.4林放問禮之本。子曰:「大哉問!禮,與其奢也,寧儉;喪,與其易也,寧戚。」

札記3.4這一章的要旨承前章而來。禮之本在仁,亦即人內心的真情實感。孔子不是主張禮只能儉樸,而是內外應該一致。動力不夠,就投身於龐大的體制運作,便會受兩種傷:一是被體制同化而追求虛榮,二是受體制壓迫而逃避責任。兩者都喪失了真我。與其付出這種代價,還不如精簡禮法,使禮皆呈現真情呢!

論語3.5子曰:「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也。」

札記3.5「不如」有「不及」和「不像」兩種相反解釋,此處採用後者。「有君」不只是有一位君主,更象徵人民團結一致。如果人民不覺醒,有君也等於無君。這令人想起台灣與韓國,韓國有些手段不正當,但人民齊心協力。台灣屬於華夏卻內鬥嚴重。若從修養看則更強調君,如朱子說「道心為主,人心聽命」。

論語3.6季氏旅於泰山。子謂冉有曰:「女弗能救與?」對曰:「不能。」子曰:「嗚呼!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?」

札記3.6「旅」是祭祀。只有諸侯才能祭山川,季氏身為大夫卻祭泰山,是僭越之舉。林放之前請教過「禮之本」,所以孔子感嘆:難道泰山之神會不如林放,不了解禮的真意嗎?這章重點不在禮法而在人心,禮的精神就是自我克制,降伏貪戀虛榮、縱情享樂等欲望。能做到這點而不動搖,才能與天地精神相交接。

論語3.7子曰:「君子無所爭,必也射乎!揖讓而升,下而飲,其爭也君子。」

札記3.7這一章講「爭」的道理。小人拚得你死我活,著眼點是勝負輸贏。君子有時也不得不爭,但就像射箭,爭的對象不是別人,而是自己的心。這修為又包括兩層:一是知識技能,如臂力、眼力等。二是道德風度,如屏氣凝神、從容進退等。君子是透過爭來提升自我,克服內心的傲慢與自卑,達成人我的和諧。

論語3.8子夏問曰:「『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為絢兮』,何謂也?」子曰:「繪事後素。」曰:「禮後乎?」子曰:「起予者商也!始可與言詩已矣。」

札記3.8「仁」就像素顏美女,先天有美的本質,以「禮」稍加修飾即可,過多的妝扮反而是累贅。就個人生活來說,徹底做好最有意義的幾件事即可。如此心思可常保單純寧靜,不致迷失在龐雜的任務中。群體也是如此,嚴密的體制會扼殺生命力,光是維持體制運作就很累人,便無力解決更根本、真實的問題了。

論語3.9子曰:「夏禮,吾能言之,杞不足徵也。殷禮,吾能言之,宋不足徵也。文獻不足故也。足,則吾能徵之矣。」

札記3.9孔子能知夏禮、殷禮,不只是知識上、考古上的知,更能從中體察到禹、湯的道德精神。杞、宋雖是夏、商之後,但禮可能隨時代而變,杞、宋君主更無禹、湯之德,故不足為訓。如果有更多文獻,便可與孔子心中的君德相印證。禹、湯的本質就在於動力充沛,以關懷天下之心推行事業,仁與禮通貫為一。

論語3.10子曰:「禘,自既灌而往者,吾不欲觀之矣。」

札記3.10前人對孔子不想看的原因有許多解釋,大致分「仁」與「禮」兩類。從禮上說如次序混亂、僭越名分等,其實禮原可因革損益,問題是合不合理,不可為了權力、欲望而亂改。從仁上說如人心懈怠、草率等,魯國高層雖是周公後代,但已無憂國憂民、力求完善的風範,孔子也覺得不忍心、不值得去看了。

論語3.11或問禘之說。子曰:「不知也。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,其如示諸斯乎!」指其掌。

札記3.11有人請教孔子為何不觀禮(見前一章),孔子沒有直接回答,反而說知道答案的人,治理天下就易如反掌了。古聖先賢的人格風範,不是用說的就可以了解,必須親身實踐、體驗。聖王的偉大不在王天下的功業(勝人),而在一言一行皆合乎天理良心(勝己),由此展開完善的制度。孔子可謂王者之師。

論語3.12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。子曰:「吾不與祭,如不祭。」

札記3.12本章主題是「誠」。如果少了真誠,祭祀只會變成一種刻板的儀式,任何事也都是如此。誠是發自內心不容已的動力。中庸說:「誠者,天之道。誠之者,人之道」,誠正是使身(與祭)、心(如在)、靈(神在)為一體的關鍵。本章孔子強調親身參與,換言之,如果誠意沒有貫徹到行為上,就不夠誠。

論語3.13王孫賈問曰:「與其媚於奧,寧媚於竈,何謂也?」子曰:「不然。獲罪於天,無所禱也。」

札記3.13「奧」是地位尊貴的神。「竈」是廚房神,地位低但比較實用。王孫賈暗示孔子與其結交國君,不如奉承掌權的大夫,孔子卻一口回絕。從升官發財來看,王孫賈的建議是比較有效;但孔子志不在此,他是基於天理良心而奮鬥。如果獲得提拔關照,卻折損了自由獨立、主動無私的人格,又有什麼意義呢?

論語3.14子曰:「周監於二代,郁郁乎文哉!吾從周。」

札記3.14「監」同「鑑」,意即觀察取法而做調整。禮是一切生活方式、文化成果的總稱,包括個人與社會。禮本就是日新又新,方能適應環境。但變中又自有不變者在,任何禮制都是為了安身立命、平治天下,才有存在的價值,不然只成虛文。孔子並不迂腐守舊,不僅肯定當代(周)之禮,還能以仁心去護持。

論語3.15子入太廟,每事問。或曰:「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?入太廟,每事問。」子聞之曰:「是禮也!」

札記3.15本章朱子認為「雖知亦問,敬謹之至」。陽明反對此說,認為聖人只是知天理,非無所不知,「不知而問」便是天理。孔子以知禮聞名,「知而問」的可能性較大。問禮的重點不在學習儀節等經驗知識,而是表現敬慎的態度。孔子固然以天理良知為主,但良知也要以恭敬之心的型態呈現,方能切合時宜。

論語3.16子曰:「射不主皮,為力不同科,古之道也。」

札記3.16古代射箭以德行為主,只注意是否射中,不必貫穿皮革製成的標靶。這是因為每個人的力量都不相等。由射箭也可以領悟做事的道理,努力的重點不在與人競爭,斤斤計較成績、名次、收入等,這只反映「力」的差異。重要的是做任何事都秉持一顆誠敬的「心」,即使結果不完美,也隨時可以重新振作。

論語3.17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。子曰:「賜也,爾愛其羊,我愛其禮。」

札記3.17「告朔」即天子每年頒告曆法,諸侯每月初一必須至祖廟獻活羊。當時魯君已不參加告朔,但仍然準備羊。子貢覺得浪費而主張去除,孔子認為羊的存在就象徵大一統而不可廢。現代在政治上強調多元開放,但在修養上「隆禮」依然重要,堅守禮義才能貞定住浮動不安的感性生命,不被眼前小利所迷惑。

論語3.18子曰:「事君盡禮,人以為諂也。」

札記3.18春秋時代弒君、奪權之事屢見不鮮,臣下對君主不像以往那樣尊重。所謂「眾人皆醉我獨醒」,在亂世中要保持正直,只會被人認為是怪胎或居心不良,連孔子也不可免,故有此感嘆。孔子守禮,乃是尊重客觀秩序,維持君臣之間應有的道義,並非盲目效忠君主個人,或懷有自私的動機,故與諂媚有別。

論語3.19定公問:「君使臣,臣事君,如之何?」孔子對曰:「君使臣以禮,臣事君以忠。」

札記3.19本章指出君臣之間是相對的。君臣的結合是為國家做事,要做事則需符合形而上的天理、道理,與形而下的事物之理。君使臣之「禮」並非君主任意訂定,而是以理為標準。臣事君之「忠」亦非盲目服從,而是盡力達成理的要求。天理、道理存在每個人心中,君臣只是職務上的暫時分配,非牢固的階級。

論語3.20子曰:「關雎,樂而不淫,哀而不傷。」

札記3.20〈關雎〉是詩經首篇,主題是愛情。愛情一方面暴露出人性的陰暗面,一方面又帶來強烈的幸福感。〈關雎〉卻溫柔敦厚,兩情相悅時,雖快樂亦不過度;思念對方時,雖難過亦不受傷。愛情是人心中最深刻、熱烈的情感,連愛情都能夠恰如其分,表示生命中的病痛都已經痊癒,有一顆充實光輝的心了。

論語3.21哀公問社於宰我,宰我對曰:「夏后氏以松;殷人以柏;周人以栗,曰:『使民戰栗』。」子聞之曰:「成事不說,遂事不諫,既往不咎。」

札記3.21「使民戰慄」如同恐怖統治,違反儒家之道。儒家無論是個人(身心)或群體(君民)之間的關係,都不是將絕對權力賦予心或君,不是用暴力來控制身或民;而是心身、君臣相互合作,為了建立更美善的世界而奮鬥。孔子這三句話都是警惕宰我謹言慎行,過去的事來不及補救,不如一開始就認真面對。

論語3.22子曰:「管仲之器小哉!」或曰:「管仲儉乎?」曰:「管氏有三歸,官事不攝,焉得儉?」「然則管仲知禮乎?」曰:「邦君樹塞門,管氏亦樹塞門。邦君為兩君之好,有反坫,管氏亦有反坫。管氏而知禮,孰不知禮?」

札記3.22孔子曾稱讚管仲「如其仁」,本章又批評他小器,可見「仁」有道德與事功兩義。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,保存華夏文明,現實上對人民有好處,便是事功之仁。但管仲生活奢華、炫耀權勢,孔子不贊成他「崇尚虛榮」的人生觀。可見道德之仁必須通過心性修養克服小我,超越於現實得失之上,才是大器。

論語3.23子語魯大師樂,曰:「樂其可知也。始作,翕如也;從之,純如也,皦如也,繹如也,以成。」

札記3.23儒家對音樂不只是純藝術的欣賞,還要聽出道德意義。翕如是開場白,為大合奏。純如是眾音和諧,指向理想;皦如是眾音分明,包容現實;繹如是眾音相續,綿延不絕。此與中庸說的天地之道、文王之德相應:「博厚配地,高明配天,悠久無疆。」我們在待人處事上,也可以用這三個標竿來自我檢驗。

論語3.24儀封人請見,曰:「君子之至於斯也,吾未嘗不得見也。」從者見之,出曰:「二三子,何患於喪乎?天下之無道也久矣,天將以夫子為木鐸。」

札記3.24木鐸是木舌銅鈴,其聲音代表宣傳教化。「天下無道」即多數人的價值觀錯亂、混淆,捨棄仁義而崇尚功利。孔子的一生便是為春秋亂世乃至千秋萬載樹立人格典範,標示人生應當追求的理想、努力的方向。孔子的偉大又不在禮教等外在行為,而是由內心自然流露出的仁者風範,正是這點令儀封人感動。

論語3.25子謂韶:「盡美矣,又盡善也。」謂武:「盡美矣,未盡善也。」

札記3.25韶是舜的音樂,武是周武王的音樂。武王伐紂雖然是義舉,但難免有殺戮,故未盡善;舜以禪讓繼位,和平中正而盡善盡美。藝術是人心的象徵,心有美善兩面,美是善的表現,善是美的本質。有善而無美,情感會流於乾枯;有美而無善,情感會流於放蕩。儒家主張美善合一,兼具深刻感動與教育意義。

論語3.26子曰:「居上不寬,為禮不敬,臨喪不哀,吾何以觀之哉?」

札記3.26孔子說:「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」有什麼身分就要有相應的行為,但卻不是角色扮演、逢場作戲,而是透過外在的儀式,體現內在的精神價值。居上之道在寬,寬是信任包容。行禮之道在敬,敬是專注認真。臨喪之道在哀,哀是真情實感。無論做任何事,都要全心全意投入,這才是孔子所肯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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